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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这一路行来,吴十一娘的冷凝端肃、镇定自若,大合戴公公的眼缘。不是每一个十四岁的女子,都能够这样冷静地面对这一路上处处可见的烧杀抢掠、流民白骨的。戴公公难免要暗自感叹,十一娘若是个男儿,吴氏军中便又多了一员大将了。
难怪得吴帅不送同样是嫡出的年长的十娘,却要送年幼的十一娘入京为质。换了那个花枝一样娇柔、动辄迎风流泪对月伤心的十娘,独自一人留在深宫中,只怕是捱不了多少时日,平白在朝廷和吴家之间添一根刺。
略略转过目光,却见吴十一娘倚在窗边,正专心望着湖山与游人,嘴唇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双眼一瞬不瞬。戴公公不觉暗自微笑。到底年纪还小,平日里再怎么冷静自持,面对这人间仙境时,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满心的惊讶与欢喜。看吧看吧,尽情看个够,下一次想看,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戴公公觉得自己心情很好,果然偶尔做点好事会让人愉快。
车驾沿着湖岸缓缓而行,柳条时时拂过窗棂,车盖上忽地似有飞鸟踏足,吴十一娘眉梢一扬,手指方动,却见头顶一个着淡黄衫子的女子飞掠而过,春燕投林一般扑入了前方那艘停在柳荫下的画舫之中。以她的俯冲之势,落到船头时,画舫居然未见摇动。吴十一娘未免怔了一怔。不过她自忖这等场合,凡事都应交给戴公公,是以只默不作声。
那女子才刚落下,一条细细长鞭已经悄无声息地缠向她双足,取的正是她旧力已竭、新力方生之时,眼看那女子已躲不
过去,船舱中却伸出一只手来将她轻轻提了进去。长鞭抽空,落在船头,那桐油层层刷透、足厚一寸有余的船板,被抽了个粉碎。
舱中那人飘然而出,左手铁箫轻描淡写地挑开鞭梢,朗声笑道:“戴公公,伏某这厢有礼了!不该惊扰了贵人,伏某先替师妹向贵人陪个不是!”
戴公公示意身旁那内侍收起长鞭,淡然答道:“伏先生不必客气。”
伏日升一边说着,目光已投向吴十一娘。伏日升以前曾在吴氏军中任过一段时间的幕僚,不过那时吴十一娘年纪幼小,淹没在一群堂姐亲姐之中,并不引人注目。是以伏日升虽然觉得车中贵人似曾相识,一时间却也未曾想到是谁,只是目光灼灼上下打量,心中忖度,这样烟柳繁华地,忽然出现这等隐约带着冰寒肃杀之气的佳人,初一看似是十分突兀,再一看又似是再贴切妥当不过,较之堤岸上那些掩映花间的纨扇美人,竟别有一番鲜明浓烈的滋味。
伏日升若有所悟,视线只在吴十一娘脸上流连缠绕,嘴角含笑,眼角含情,似是惊喜,又似是赞叹。饶是以吴十一娘的沉静,也禁不住他这番含情带笑的审视,脸上不觉腾起一股热气,本能地想要放下窗幔,不过心念一转,又大大方方地迎上了伏日升的目光,微一点头,不疾不徐地说道:“伏先生客气了。家兄知道先生在京中,曾嘱我若有机会须替他向先生问好。”
伏日升略一思忖便猜到了吴十一娘的身份——戴法宪去年曾往大散关吴帅那儿劳军,这带回来的,必定便是吴家的女儿了,所以才认得自己。
将门之女,又生长于巴山蜀水之间,果然兼具英烈之风与秀逸之气,大不同于宫中那群江南脂粉。
伏日升眼中的赞赏更是分明,向戴法宪拱手笑道:“烦请戴公公禀告官家,伏某与吴家有旧,吴家小娘子入宫,伏某愿意为她画一幅行乐图。
当今官家雅爱书画,尤精书法,与伏日升这位有名的风流才子、花国宰相,意气相合、趣味相投,宫中嫔妃的行乐图,往往是二人合作绘成,便是寻常宫女,得伏日升一句好评,官家也会另眼相看,何况他现在主动提出要为吴十一娘画行乐图?
戴公公自是乐见其成,满口答应下来。
伏日升含笑目送车驾离开。待车驾不见,方才返回舱中。
刚才与他对弈的那位扬州名伎,钗环零落,衣衫破碎,满头断发,正瑟缩在角落里,睁大了
眼惊恐万分地看着甘净儿。甘净儿轻轻吹去弯刀上的发丝,打量着她的脸孔,皱着眉道:“伏师兄可不喜欢脂粉,嫌弃这脂粉会污了颜色。姐姐脸上的脂粉有些儿厚呢,唔,让妹妹我替姐姐你削去一层如何?姐姐你尽管放心,妹妹我的刀法,不说天下第一,也是很可以夸耀一番的,万万不会失手——当然呐,姐姐你千万不能动弹,哎呀姐姐我说你抖个什么呀——”
伏日升叹了一口气,按下甘净儿的刀,将抖成一团、面无人色的那位名伎扶起来,亲自带她到后舱去,吩咐侍女替她净面挽发。甘净儿眼瞅着伏日升对那名伎呵护备至,心中那股闷气无处可去,恨恨地挥刀将棋盘劈了个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