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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看上去仿佛都很正常,但他是经历过那些事情的。我闭上眼睛,嗅到他汗水的味道渐渐变咸,恐惧在腌渍□□,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预感有什么将要发生。有两个衣着华贵的怪物出现在他面前,一切都如此自然又不自然。他置身其中,心怀侥幸和绝望,渐渐下沉。
“瘸子!”有人在大声喊,我抬起头,想看看谁如此粗鲁直白,但那的确令西莱迪精神一振,至少使他暂时摆脱了窒息般淤积全身的恐怖感。楼梯板发出的沉重噪音和当年奥尔加牵着我上楼时没什么区别,但现在走下来的是一个穿着半旧裙袍的妇人,怀里抱着哺ru的女婴,毫不羞涩地大咧咧露出半边胸脯,长裙的花边染着奶渍、肉汤的油腥与泥泞痕迹。
“瘸子,该给你儿子交学费了。”她顾忌全无地喊着丈夫,瞟了一眼柜台外的我们,顺势抛了个恶形恶状的媚眼。
西莱迪开始抱怨,意思是自己在这个年纪时已经开始给店里帮工。他老婆比他口齿灵便得多,立刻反驳说所以你一辈子都只是个杂货店的小老板!连店铺都还是从爹娘手里继承下来……索提思看着我,笑吟吟地,他只是看着我。
看呀,儿子,你好歹又得到了它,一块残损的记忆碎片,这就是你童年记忆最后的归宿,有妻有子,儿女双全,安稳度日也安稳磨蚀。人类就是这样,在死亡之前的一日一日,寻常而延捱地老去,无所谓幸福,也无所谓不幸,只是经历,只是面对,如是而已。
“但我们永远不会。”他在我耳边低语,亲昵地搂住我的肩,“矜持的野兽,黑暗中的狮子。哦,我饿死了,如果你不肯带我去下一个景点观光,我就要把这家店当成夜宵了。”
我很难认为这只是一个笑话式的威胁。
西莱迪还在和妻子拌嘴,然后那女人倒吸一口凉气,大惊失色,几乎掉落了怀里的婴孩,她用一只手捂着嘴大叫起来。
那反应很正常,方才还站在柜台前的客人眨眼之间融入夜色,石板路上没留下一缕影子,空空荡荡,不曾有人经过。
至于他们如何看待榉木柜台上那只装满金埃居的羊皮钱袋,会视为魔鬼的礼物还是神迹,都不在我考虑之内。我还能做什么来祭奠来供奉记忆?什么都做不了,一切都无能为力。西莱迪,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年打断他腿脚的男人几乎在我手中死去,永远不能理解意外之财竟然来自少年时的朋友……我想他也不会把我当作他的朋友,我们只是相识。他曾经想做我的兄弟,奥尔加直接否定了这一点。
但奥尔加也已经不在了。
我没有告诉他这些,我无法告诉任何人这些,除了索提思。
我们乘船去往卡利亚里,迦太基人开辟的荒芜美艳之地。鲜卑三姓在此立下郡望,元家在天使湾上建起庄园,命名为阿雅克肖郡,穆家去往那不勒斯,贺家则走得更远,他们渴求奇妙的植物与风土以修炼医药和毒剂,并因此不倦不休,宁愿隐居小岛——比起穆家,我对贺家的印象还更好一些。但我也无法遗忘穆芳白,虽然二十岁那个白昼之后,我再也想不起她真正的容颜。
这是一个诡异的悖论,我记得她的脸,却无法想起。
和以往出行一样,我们携带棺材,雇佣健仆,住最好的客栈,用金钱和奢华掩饰身份,但刚登上港口时就引来了一些注目,起初我不懂那是为什么。直到当夜,我潜进庄园,像一个影子跟随着侍女的裙摆走进大宅,无声无息登上祖父御用书房的窗台,透过窗幔缝隙看见桌边那张熟悉的脸。
我立刻就知道,那是元庆忻。真奇怪,少年时我们并无半点相像,我和这个清俊阴冷的远房堂兄之间既无默契,亦无情意。我知道他为何而来,一如他知道我的存在何等失序。但如今一个三十二岁模样的我,和一个年近四十的他——没错,任何一个人看见我们都会识辨出骨血中的亲缘,我顿时明白下船时听到的那些窃窃私语,一个和阿雅克肖当家郡长如此肖似的男人出现在港口,在小小的卡利亚里,那是太值得被议论的一件事。
我踌躇着,想不好是悄然离去,自行摸索父母的居处,还是做点什么。下榻时我就用银币从客栈老板那儿换来了一些新闻,祖父于十年前过世,前代郡长的葬礼可不是这小岛上能被忽略的场面。继承家业的是他远房堂孙,除此之外,并无更多八卦。但听说新任郡长治家甚严,娶一位名门闺秀为妻,令整个卡利亚里都增光添彩。
听到女方姓氏时,我努力克制自己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那是我母亲的家族姓氏。名字固然我并不熟悉,想必不是我哪位表姊妹便是姨母。元庆忻——当然是他,还能是谁——居然和我外祖父家联姻,我很难不猜测祖父在其中起了多少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