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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有许多人,许多种生存与死亡,一个冬天过后又滋生出一批新的。但我从没想到是什么发掘了我,我自认足够安静,从不在酒馆里滋事。但突然有一天,穿长袍并用兜帽深深掩埋眉眼的男人坐到我桌边,说:“我想你是我需要的人。”
命运折断的指针就这样重新倒转了。
起初是在一辆马车上做手脚,配合他人成为某件事故的一部分。递出匕首和使用匕首是两件不同的事,但结果殊途同归。巴黎有很多工作,面包师、屠夫、裁缝、香水匠、皮匠、革匠、漆匠、金银匠、珠宝匠、钟表匠、石匠、泥瓦匠、酿酒工、印刷工、建筑工、搬运工……连精致蕾丝的制作都自有作坊。可只有某两样活儿古往今来从未进化,又生生不息。
起初是在黑夜里出没,将某个不知名的人扔下塞纳河的河堤。
起初是跟随在某列车队之后,攀在马车下潜入恢宏宅邸,从女仆的房间来到主人的卧房,割断某一条无暇□□的颈子。
起初是埋伏在猎场的树顶,在猎犬循气味狂吼着找来之前,一箭射穿某一双布满疑惑的眼睛。
起初是……是让自己成为一个糟糕的、只配带来终结的人。弓匠作坊里沉默寡言的工人离开了,圣母院附近的出租寓所里多了一位不声不响的客人,高大,目光阴暗,行动轻捷。只收金银的寓公习惯了对此无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背叛什么,家族吗?还是宣称信仰教皇的伊莎贝拉?抑或只是那个明白自己的“想要”却也明白自己“不敢”的自己?无论如何,成为一个杀手对我而言丝毫没有快意。因此离开母亲的怀抱二十几年之后,我开始出入另外一些女人温软的香闺。巴黎的花魁们比起卡斯提尔的随军女子十分不同,更会识别金币的成色和男人的需求。每个花钱如流水的男子都是玲珑纤手中的种籽,她们有一万种想头和方法把你好好地留下来,留下来,栽到她们的裙摆下温热地践踏。
我最常光顾的一个女人叫妮蒂亚,原因无他,她有一头暗色的秀发,和一双蔚蓝得带着阴翳、近乎绿松石色的瞳孔,比起和她同床共枕,我更喜欢枕在她膝上听她说些傻话,任凭她的掌心爱抚着发绺,昏昏然入睡。妮蒂亚不问问题,敏锐的女人兴许从初次会面就发觉了我真正的需求,欢场名流总有她们的本事……然而,偶尔,我会在她身边惊醒,梦中白衣的女子看不清面容,身姿如鬼魅,笑声却如琴弦。
她说:“巴尔托洛梅奥,你真是越来越像文钦佐了。”
如果你真有那么想放弃人生,为什么不直接去特兰西瓦尼亚呢?
我会的,亲爱的堂婶。我喃喃说,我已经不再犹豫了。否则您以为我一股脑儿把shā • rén积攒下的金埃居带去武器坊,是做什么呢?在巴黎踩着血迹暖脚谋生,并不需要多趁手的兵器。但进入龙的领域甚或屠龙,需要的显然不只是一柄剑一张弓而已。
我回忆着父亲的五尺长刀,韦天裳夺走了它,现在我需要一柄新的来饮龙的血,来承接活在鲜卑人骨血里的犀利与骄傲。我走遍巴黎的武器坊,描述我想要的纤薄刀刃与奇特长度,终于有一家老板点了头说可以试试,定金也许是无上限。
那就试试吧。
我回到花街,去找妮蒂亚,被鸨母殷勤且笑容可掬地挡了驾,这倒不是稀罕事,既然我并未预约。她唤来鲜嫩的姑娘和上等的酒肴,劝说我耐心等待或干脆换人。我喝完一杯,打算离开,这原本也顺理成章,假如不是楼梯上的尖叫声太响的话。
妮蒂亚像画里刚出浴的维纳斯一样——只不过这一幅的姿态显然匆忙且粗制滥造了些——带着满身令人不敢触目的雪白反光和滚热肉气冲下来,在楼梯的地毯上滑了一跤,大剌剌四仰八叉滚落到边厅的拼花地砖上,柔软皮肤上的痕迹看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抬起眼睛,从来阴翳沉静的瞳孔布满浓郁恐惧,湿得像两泓堰塞湖,狂乱地抓住桌巾试图裹住自己□□的身体。
鸨母的反应比我要快,大鹅似的挥舞着五彩缤纷翅膀带领着姑娘们冲上去,一边赔着笑四下洒开敷衍,没事没事,意外意外,别介意别介意。我上前一步,立刻被妓院的小厮拦住,礼貌而轻声地说:“先生,没有任何事。”
我一耸肩,袖口里滑出的银币已经过到他手心,顺势勾肩搭背轻拍他后心,“别担心,我不会做什么……那个人是谁?”
男孩立刻踮起脚凑到我耳边,嘴巴藏在发绺里吐出一个名字和一长串爵位,我听说过这个人,但并未把他和在姑娘们中间口口相传的厌恶绰号联系起来,她们生造的那个词我都学不出,意思貌似是从某个邪恶不洁之地出生的公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