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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们的秘密。”我大声说,“秘密。”
一座铺满常春藤、带花园的房子,一个管家,一个马夫,一个厨娘,这就是全部了。没有侍女,奥尔加根本不需要,没有男主人,只有一个时而前来过夜的男人。我那时不懂这种高傲而自由的日子,后来想想,假使不是那个身份,以奥尔加的美貌和个性,强悍和淡定,怕是可以成为威尼斯或者翡冷翠诸多名媛中的一位。当然她也不稀罕那些。我母亲只是失去了一个侍女,而我父亲有了一个情人。
我呢?我则多了一个需要保守的秘密。其实应该是很多秘密,只不过要把线头攥在手里。
父亲买了那座房子和她同居,有时候会带我去,我早就习惯了独自入眠,但在奥尔加那里,黑夜变成另一种东西。她半夜会从我父亲身边溜出来,挽起长发,在单薄丝缎睡袍外面加一件披风,跑到我的房间,把我从床上抓起来,放在窗边,冷静但急促地问我:“想出去吗?”
我当然拼命点头,她所说的出去可不是普通意味的那一种。
我们飞,或者精确一点,奥尔加带着我飞。我问过她那个问题,现在已经不需要答案了。你是龙吗?你们的家族真的是龙的化身吗?花剌子模大战是将近二百五十年前的往事了,我不认得任何一个维奥雷拉或者韦家人,除了奥尔加,如果算上挨了揍被放走的佐伊·维奥雷拉,那就是两个。现在我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奥尔加会带着我飞过黑夜,就像她也格外需要这种时刻。
严格来说那也许不能算作飞行,但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而言已经够了。祖父说龙会现出原形,从人类皮囊里挣出一具全新兽身,我看着奥尔加,不太明白如果她有一个原形,那该是什么样子。
她抱着我,大踏步而轻盈地在空气中飞奔,我终于懂了,她曾经带我去过的窗台和屋顶只是小试牛刀,只要她愿意,她完全可以做到更多。比如在旗帜的顶端立足,随着风的指向飘行到另一个屋顶或者塔尖,有时她把我放到烟囱口坐稳,告诉我不要栽下去,独自在附近疯跑一阵,足尖在教堂的钟沿上滑动,像一个倒悬的音乐盒里象牙小人儿。我为此而大力鼓掌。
她快乐吗?我不知道。父亲对此有何感觉?我也不知道。这一切因何发生,有何等意义?我完全不知道,但隐隐察觉不能持久,暗流狺狺相向,这样不可思议也不假思索的尽欢,注定带不来甘果。
你知道我是谁吗?坐在夜风深处,奥尔加无声地问我,我沉默摇头。如果她可以,那我也可以。
她笑起来,不再用那种方式:“是的,韦留歌。可是韦留歌又是谁呢?”
韦留衣的亲生妹妹,韦留衣是谁?一个想做韦家尊主的男人。“假如他真的想,那还真有可能做得成。”奥尔加若有所思,“但我不想。”
她告诉我很多事情,那些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告诉过父亲的事情,也许他早就知道,也许不。譬如韦家——或者维奥雷拉家族的架构和我家相仿,当家人称作尊主,就像鲜卑三姓以元家为尊,但每一姓都有一位族长,元家是我祖父。
区别只是,鲜卑三姓一千年前就已汉化,奉行嫡子传承,韦家则始终保留竞位传统,强者上位,胜者为王,每位当家尊主都有自己足以依靠和笃信的支持者,家族中最强悍战力,这一批龙——他们是真正的龙,有魔法,有武力,有化身,有原形,被称作“卓根提斯”,意为“龙牙”。
他们所组成的这支力量,叫作龙牙会,首领称为总座。历代龙牙会总座都与当家尊主同心一体,或者反过来说,尊主在选择龙牙会总座时,就须认定那个足以性命相托的人——其实也不太算是人。
“我父亲是前代龙牙会总座。”奥尔加说,“他被你家人杀了。”
我吓了很大的一跳。
她换了个说法:“他用龙火毁掉了自己,身体和原形,带着我母亲一起。我母亲不是韦家人,师匠们因此质疑过我父亲,不准他接我母亲入梵比多山,即使她给我父亲生了三个孩子。”
她冲我眨眨眼,“对,我还有两个哥哥。”
“两个?”
“留仙和留衣。”她叹了口气,“留仙也死了。”
我总觉得不该再问下去了,如果面对的不是奥尔加的话。
“是谁呢?出卖我父亲,把他的行踪泄露给你家人的,是谁呢?”奥尔加自言自语,“如果不是为了探望我母亲,我父亲不会轻易离开尊主大人,离开梵比多山。他那一趟本打算带我回山上去,但母亲不舍得,这很好理解,对吧?两个儿子都被带走,我是她身边唯一一个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