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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我母亲留下并宠爱的理由之一是,古典拉丁语十分流利,甚至超过我母亲身边任何一个出身显贵的热那亚美人,但一个欠债、欠租、流离的无名少女为何能够读写一笔教会风的拉丁语,她们当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好奇。
直到后来我才懂得,这或许也是奥尔加的力量。
ru母和侍女们听到声音,但由于我父亲在场,并不敢慌张闯入探看,她们争先恐后挤在门口,手臂和脸孔无处摆放的姿态让我想起堤岸上时而扒满的蟹子,于是咯咯笑出了声。
这足以令我父亲意识到自己何等失态,英俊脸孔上苍白阴云迅速散去,取而代之一种使他自己无地自容的血红色。他没有勇气去照镜子,抓起我,大踏步离开房间,出门之后很久才想起,那本来就是我的房间。
然而也无法回头了。
父亲带我到阳台上,风的味道重且暖,有我所熟悉的时令气息,我像只小狗一样不自觉吸着微微作痒的鼻子,风里可以嗅到很多事:集市上来了新鲜石榴;下等客栈里的床垫换了晒干蔺草;牲畜贩子自乡下赶来一批新出生的犊崽,也带来新一批追随不定的蚊蝇……风,云团,空气,这些东西没有围墙,没有阶层和界域,自由,漂泊,去哪里都无妨。
我知道我的那些伙伴们这会儿在做什么,偷窃,打闹,无所事事,或者替人跑腿送信,半大孩子的腿脚就像永不知疲倦的猎兔狗,哪怕换不来铜币,他们也停不下来。
父亲凝视空中许久,久到我开始对他目光的去处表示好奇,视线勾连记忆之丝,把他的呼吸和灵魂一起系在半空中什么地方。最后他终于对我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秘密,又是秘密。
我不知道父亲有朝一日是否能够明白,他是不应该对我说这个字眼的。
“庆恒。”他叫我的汉文名字,和祖父一样。我们谁都不能避免,把祖先的一部分佩戴在身上,直到根深蒂固长入骨髓,把我们变成他们枯槁无力的翻版。
“元庆恒。”父亲加重了一点语气,“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你母亲。”
告诉她什么?您被一个侍女吻了吗?我摇摇头,并不以为奇。事实上我看见过不少次类似的事,被我那些伙伴们带领着,在制桶商的后院,偷瞧他那个棕色头发的西班牙学徒颤抖着手,从商人女儿丰满大腿上解下一条花边吊袜带,在那之前他们当然已经亲吻过多次,两个人裹在一起,像箍严的橡木桶一样滚来滚去,不会散开,皮肤上大颗汗珠是敲进欲望的钉子。
而我母亲的那些侍女们,她们向往的是另一些人,公爵或者侯爵,教皇和红衣主教们的近亲,最起码也要如我父亲一般,有一个即便单薄也超过百年的家族名望;外加足够弥补前者缺憾和足以炫耀人前的财产;最后也最好是:年轻,英俊,迷人。
但奥尔加,奥尔加是另外一回事。
至少时年五岁的我都没有很拿她当作一个人。
奥尔加就是奥尔加。
那天之后她仍然偶尔扛着我在宅邸里漫步,而我父亲深居简出,甚至很少来见我。这令人感觉异样泄气,可他并不给我解释。
我知道他在哪里,从他的武器库背面那扇暗门出去,有一道秘密楼梯通往原本只是装饰用的塔楼,上面有个看似狭窄、事实也的确不算太大的房间,修筑得非常巧妙,在里面生火的话,壁炉烟气倒流,可以通到底下的厨房,因此不会引起怀疑。
我不知道这个秘密空间是父亲发现的、抑或建造的,那个年龄的我还不懂得追问这么复杂的问题。幽秘、躲藏与冒险,这些已经足够取悦一个像我这样的男孩。那是父亲只有在极度困惑时才会只身前往的所在,母亲对此不闻不问。
后来我想,那段时间父亲应该在思考如何解答一些他甚或无法诠释的问题。那当然不是关于奥尔加究竟是谁,来自哪里,想做什么。她的眼神已经清楚明白告诉他一切:这些根本都不是问题。
对她本人而言,最大的问题可能只有一个:
我能否用我的方式,如愿以偿得到你。
但我同样很快就忘记了这些,比起奥尔加的陪伴,浪迹街头的伙伴们毫无疑问更加精彩。何况我知道她一直在那儿,只要我回到宅邸,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会神出鬼没来到我身边,一把拎起我去洗刷干净,再像托送一袋大麦一样恭恭敬敬放到我母亲面前,由着她开心时对着我说几句甜蜜话儿,不开心时就像抚弄她那只西班牙长耳小猎犬一样,心不在焉摸我几下,沾染我一头一脸素馨香水味儿,再吩咐奥尔加和我的家庭教师一起看牢我的功课,尤其古拉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