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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母亲对此嗤之以鼻。在她看来这些传说不过是自卖自夸,为自己脸上贴金。我始终不能明白她对我父亲乃至整个元家的轻蔑从何而来,但后来——我指的是多年之后,我了解到,这也许并不能全部怪罪她的骄傲。
我父母的婚姻是政治联姻中较常见那一种,时至今日我的家族并不缺乏金钱,但始终未曾在政坛谋得一个举足轻重地位,个中原因十分复杂。故此家族借以保全与依附的方式之一理所当然便是联姻,与世家、与权贵、甚至与教皇的私生子女。
我父亲的婚姻同样不是例外,作为血统驳杂的东方族裔,他极其英俊,又曾被送去罗马读书,当然那只是为了结交人脉,事实上我家从不缺导师与学者,教养水准之高无论在当时抑或如今都堪称罕见。反而是我父亲在罗马经见的那些所谓真正贵族,在不学无术与胡作非为方面的天赋与水平要高得多。
于是祖父为我父亲求取了我母亲作为结婚对象,我相信他们在一开始应不至于相看两厌。我父亲那时还不满二十五岁,俊美沉默,微笑中像其他长辈一样带有与生俱来隐秘深远意味,且身手不凡。即使不用魔法,他同样足以以一敌众,毕竟他每天花在剑术练习上的时间只比读书略少。
我提到了魔法的存在。没错,不止元家——或外人所称的阿雅克肖家,鲜卑三姓均拥有魔法之护佑,即便在不同的时代,这能力曾被呼之为法术或幻术。无论如何,千百年来倘若不是靠了代代相传的魔力与巫药,我们无法与死对头抗衡至今。
我们这个姓氏同那个家族的仇怨,自千百年前就已深结。迁居欧陆后,他们和我们一样更改了名姓。但就像我们不会遗忘元姓,那个姓氏永难磨灭的发音至今仍在舌尖刺痛。
韦氏,许久之后我在古籍中挖掘到有关他们的记载,室韦人的一支,自夏代绵延至今的上古风姓,但事实上,他们并非人类。早在天时与野兽尚被视作神明的年代,韦家已经同我家水火不能容。这些世代居于东胡之地诺敏大山深处的生灵,比之野兽只多了更巧妙细密矫饰,以及不加伪装的好奇心。
花剌子模十年大战,我们一直不知末代皇帝札兰丁是如何召唤了他们,这些奇异的人形生物聚居在他麾下,混迹于花剌子模人和契丹人当中,和他们一道歌舞、醉饮、淫乐、放恣、征战、烧杀、掳掠、攻伐,据说韦家人的白肤黑发可以轻易骗过人类的眼睛,让他们把它们当作真正的同类,甚至忽视这些生物在战斗中展现出的鬼魅般本能。
而我的家族效忠金帐汗国,鲜卑三姓的盛名在那时已为大汗所知,族史上说,是大汗的三子、后来的那位汗王亲自延揽了我的祖辈们,同蒙古大军一道踏上征程。鲜卑最后的荣耀,系于最后的三姓……最终胜利是华美的,也是血腥冰冷的。花剌子模王朝覆灭后,韦家甚至没有返回诺敏大山,远走特兰西瓦尼亚,将家族深藏于喀尔巴阡山脉,改名维奥雷拉。
我们同韦家的世仇就结自这样的往昔,那个遥远如神话的年代,无所谓开始,也无所谓终结。两个家族交互诞孕的死亡与伤痛纠织在过去的上千年中,盘根错节不堪叙说,我们能够记得的也只有对韦家——维奥雷拉家族的仇恨,仅此而已。
即使这种记忆并不清晰,却足够深刻。
在我两岁多一点的时候,祖父曾在闲谈中泄露些许关于维奥雷拉家族的传闻,平日他绝不会在女眷面前提及这些,但那晚是酒神节期间,我母亲也接受邀请带我回到本家。日落时分,已经畅饮至醉的祖父斜靠在躺椅上打量围拢在身边的妻儿孙辈,饮宴上炙烤鲜美肉品发散出的油脂焦香盖过了花园里百里香的馥郁,远处传来的醺然歌声和高亢调笑一直不停。
祖父招我过去,抱我在膝边,滚热大手摩挲我的头,母亲对此可以容忍,在整个家族里,她允许自己的骄傲去信服与听从的唯有祖父。那时的气氛出人意料温馨,大家都被欢乐醉昏头脑,于是祖父在零碎讲笑与时间混杂的回忆里,提到了全家都避忌的那个名字。
“韦家、维奥雷拉家族,对他们来说,乔装人类也是天性,而他们的确扮得很好。”
“您说他们不是人类,是么?那他们究竟是什么?”
祖父默然了很久,然后回答,“是毒龙。”
“毒龙,以及妖兽。他们是祸害世界的邪物,和上古栖息于山脉深洞中的真正妖龙一样邪恶。连所谓的化身与原形都相差无几。区别只是龙通常不愿意化身成人,而韦家人大多时候都不会显露出龙形。在这一点上,他们狠毒的智慧对世界和人类充满恶意。真正的龙用直接粗暴的抢夺彰显自己的存在,维奥雷拉们则擅长伪装和占有,深入人群又从不予以善意,他们只会践踏人类的性命与尊严,最卑鄙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