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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技高一筹，臣无话可说，”他叹息道，“三法司拟定的罪状，臣认，该怎么判便怎么判，不必您亲自跑一趟。”

慕清晏一撩衣摆，在叶如晦对面坐下：“听闻当年西北大营军粮遭镇守太监克扣，恰逢北戎游骑兵犯北疆，眼看要把大同一锅端了，亏得三堂舅顶住压力，自掏腰包筹措了一批军粮，才解了北境的燃眉之急。”

叶如晦眼皮轻轻一跳，抬眸看向慕清晏。

“正因如此，三堂舅得罪了世家一派，纵有太后撑腰，依然在侍郎这个位子上待了好些年，”慕清晏说，“当时的叶如晦尚有几分风骨傲气，却是何时变得面目全非？”

叶如晦握着书卷的手一顿，饶是宦海沉浮多年，城府之深非常人可比，目光依然恍惚了一瞬。

然而旋即，他收敛心神，似自嘲似讥诮地笑了笑。

“皇上身居高位，虽有太后压制，却终究占了慕氏正统的名分，一路走来虽有风雨，亦不乏能臣保驾护航，”叶如晦意有所指地点了点书页，指尖点中一个“明”字，“您未曾在夹缝里求存过，更不曾承过家族重担，自然超然外物，想如何便如何。”

慕清晏：“说到底，三堂舅还是受了一个‘叶’字拖累。”

“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前三十年享了家族庇佑，后三十年就得为家族鞠躬尽瘁，保着旁支后辈荣华富贵平安顺遂，”叶如晦叹道，“叶家是树，嫡系旁支是寄于树干上的枝枝杈杈，至于叶某，则是枝头的一片叶子，同根而生，休戚相关，便是想分也分不开。”

“世家之于大胤……亦如是。”

慕清晏没有反驳的意思，只在他话音落下时，平静地反问道：“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这棵大树吸生民血、食百姓骨，将大胤江山折腾得不成样子，更险些被一把烽火狼烟烧成焦炭？”

叶如晦眼角疯狂抽动，缄口不言。

“叶氏再重也重不过社稷万民，三堂舅没弄清这一点，今日便不是朕技高一筹，而是你自己给叶氏掘了坟墓，”慕清晏淡淡道，“叶氏是这样，世家亦如是，三堂舅顾念血脉亲缘下不了手，朕却没这个顾虑。”

“倘若大胤江山是依托在这样的树根上，纵使社稷倾覆，朕也要拔除这条毒根！”

话不投机半句多，女皇自认与叶如晦无话可说，转身刚走出门槛，就听身后传来沉沉的叹息：“皇上自以为凌驾于世家之上，可你脚下这方御座就真坐得稳当吗？”

慕清晏脚步一顿，微微偏过脸。

“您爱重议政王，本是一段佳话，可惜从古至今，权臣与武将都是悬在上位者头顶的两把刀，”叶如晦目光灼亮地看着她，“您借议政王之手荡平了绊脚石……可您能保证这把刀永远如臂指使，从无反心吗？”

慕清晏并不意外叶如晦这么说，无论世家寒门，于文武之争上从来口径一致：武将或许能平定边陲、戍卫家国，却不足以辅助君王治理家国，能修身齐家平天下的，从来只有饱读诗书的士大夫。

但是……凭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太后的回答更加一针见血：“因为文臣再心怀叵测，最多在朝堂上争权夺利，武将却是手握兵权，随时能操控废立、颠覆社稷。”

“你以为文臣弹劾殷明哲是因为他持身不正？哀家不妨告诉你，若是他有私心、有私欲，倒也罢了，你至少知道该如何拿捏他。怕就怕他没私心、没私欲，从头到脚找不出一丝破绽，这样的人，远比你痛恨的争权逐利之辈更可怕!”

自从那一日宫乱之后，慕清晏便下了旨意，封闭颐宁宫，对外的说法是太后受惊过度，需要静养，明眼人却都看得出，这位历经江山风雨的六宫之主彻底失了权势，所谓的“卧床静养”实则与软禁无异。

不过，比起清洗下狱的世家而言，能依托女皇“嫡母”的身份偏安深宫，安享富贵安稳，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殿内没有点灯，只靠透窗而入的微薄天光照亮。太后独自一人倚在罗汉床上，罕见地没戴燕居冠，点翠钿子挽不住花白凌乱的发髻，有几缕垂落耳畔，没着没落地搭在肩头。沉浸在阴影中的面色比头发更加惨淡，显露出衰老的颓意。

但她看向慕清晏的眼神依然锐利逼人，不减当年。

“你以为殷明哲是什么善类？你以为当年先帝赐死老清远侯，真的只是猜忌功臣？像殷家父子这样的人，权势到了头，再进一步只能捅破头顶天——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这样简单的道理，还需要哀家跟你说几遍！”

慕清晏在幽暗的殿室内与太后目光交汇，这是天家母女间的又一次交锋……或许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