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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场斗殴,薛禅被揍了个半死,他身为“异类”的母亲跪在地上哀求哭号,却被毫不留情的拖到一边。愤怒的大人们将薛禅猪羊一样吊绑在胡杨树下,沾了盐水的皮鞭疾雨般抽打着稚嫩的皮肉,浑然忘记了,这只是一个跟他们的孩子差不多大的幼童。
那一次,薛禅被吊在树上整整一天,没人放他下来,也没人给他送水送食,他的母亲被愤怒的北戎人拖走,从此再没露过面。就在年幼的孩子因为饥饿和脱水奄奄一息时,一双赤红的鹿皮靴踩在草地上,不紧不慢地走到近前。
下一瞬,薛禅听到一个甜美甘脆的声音,清泉般流淌进混沌的意识——
“你就是那个中原女人的孩子?看你这么瘦小,居然能打败哈达?我不信!”
薛禅挣扎着抬起头,看到一张格桑花般娇艳的容颜,湛青的眸子里凝聚了纳措湖的波光,美的好似天神降下的甘露。
奄奄一息的男孩不安地抽搐了下:“我……救救我!”
女孩走近两步,用马鞭抬起他狼狈的脸,“咯”的轻笑起来:“我可以救你,但我能得到什么?”
当着同龄人的面连话都说不顺溜的混血孩子不知从哪攒出一股勇气,大声道:“我自己!你救了我,我就是你的!我的智慧,我所读过的中原典籍,都愿为你效力!”
话音刚落,绑住他的绳索断了,奄奄一息的男孩摔在泥地上,半晌爬不起身。
“记住你的话,”红衣的女孩背手离去,赤红的鹿皮靴踩在青青草地上,每一步都像一朵绽开的花儿,“明日日出前,去东边的金帐找我……记住,从今往后,你的命是我的了!”
草原上的金帐有着不可替代的含义,只有尊贵的可汗及其嫡系儿女有资格居住。那时薛禅才知道,救了自己的原来是鄂多部最尊贵的嫡出公主,草原上会走路的花儿——烈月真,自此之后,他果然兑现了诺言,将自己的余生奉献给这朵美丽的花儿。
“你和我一样,都是在烂泥里打滚的人,不同的是,有人将我从泥坑里拉了出来,”薛禅冷冷盯着乔夫人,“但是因为你,这个人现在身中剧毒,命悬一线……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乔夫人在他眼底看到压抑的火光和毒汁,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初慕清晏中了北戎刺客的炽焰之毒时,她也曾在清远侯眼中看到类似的神色。
那是尊严被侮辱后的怨毒和愤怒,北戎也好,中原也罢,但凡是男子,都见不得自己摆在心尖上的人受到伤害和觊觎。
乔夫人突然心口微冷,她隐约意识到,自己今晚可能真的在劫难逃。
薛禅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摆手示意了下,北戎游骑看懂了他的意思,虽疾往远处散开。只听很轻的“嗤”一声,弓弩上弦,森然箭头对准了吊在树下的活人。
那一刻,乔夫人体会到惨死在北戎屠刀下的边民的恐惧,身体在战栗,血液争先恐后的逃离大脑,但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死亡的阴影将她笼罩。
曾在中原腹地掀起腥风血雨的暗桩绝望地闭上眼,再一次感受到被人遗弃的滋味,但是下一瞬,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沉沉的夜色:“原来北戎人对自己的同胞都是这般心狠手辣,殷某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乔夫人微微一颤,猛地睁开眼,只见十丈开外的土坡上,殷策背手而立,语调柔和,甚至没有刻意扬高声量,话音却轻而易举地穿透风声,抵达每个人耳畔。
再没有人理会乔夫人,如临大敌的北戎人第一时间围拢过去,将孤零零的身影重重包围在核心。
殷策视若无睹,目光缓缓移动,定格在其中一人身上:“好久不见……薛禅将军。”
薛禅的拳头不知不觉攥紧了。
他猜到“中原奸细”并未走远,也推断出,能让乔夫人舍命相护的,必定在西北军中颇有地位……至少是能发话护住乔夫人后半辈子荣华平安的。但薛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晚驾临此地的,居然是清远侯本尊。
薛禅应该兴奋且战栗,从眼前的局面看,殷策只有孤身一人,而他身边至少有六十轻骑,完全可以将人拿下,再以清远侯的性命要挟西北大营,乃至赚开长驱中原腹地的大门。他也确实在战栗,却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出于隐隐的不安——在北戎,“殷策”这个名字几乎与鬼神无异,薛禅在他手上吃过太多亏,已经生出了心理阴影,见到本尊的第一反应不是得意,而是一种事情正在逐渐脱离控制的恐惧和茫然。
“你我皆是行伍之人,刀锋本该对着敌人,拿妇孺出气算什么能耐?”殷策冷冷地说,分明是形单影只、身陷重围,眼神却透出睥睨的意味,“你想替你主子报仇,我就站在这儿,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