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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回想起来，丁裕自己也说不清，当初上元佳节，他与女皇相识于醉仙楼中，是“机缘巧合”还是“处心积虑”，但他确实一早打定了“瞧瞧当今是何许人”的念头。倘若传闻不虚，高居御座者只是个养在深闺、不食肉糜的无知娇女，夺了这江山倒也没什么。

可偏偏不是。

“北境之事虽说闹过了些，总算将豪强势力拔除干净，也叫殷帅脱离牢笼、龙归汪洋，”丁裕垂下眼，来回抚摸折扇扇骨，十二根羊脂玉骨细腻莹润，与他保养精细的皮肉几乎是同一色调，“内忧外患从来是社稷的两重桎梏，如今后顾已去，才能自废墟之上重建大厦。”

奔云哈哈大笑：“说到底，主子也是踩着草根贱民的骸骨往上爬，与我有何区别？”

丁裕平静地看着他：“有……我会权衡取舍，但我从未觊觎过至尊权柄。”

奔云笑声顿收。

“我有私心，但我不贪心，有多大本事，就吃多大碗饭，”丁裕用折扇轻轻拍打掌心，“你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是自脚底这片土地生发，一旦它沦入外族之手，你以为还能如今日这般风光？”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还妄图染指天下？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奔云跟随丁裕多年，颇得其信重，凡事倒能替丁财神做三分主。往来藩商看在他身后靠山的份上，对他也甚是客气，平日里少不了打点孝敬，久而久之，将这小小侍从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只以为自己与泥里打滚的众生不同，乃是高高在上的人上人。

不料被丁裕三言两语扒去颜面，强行摁低高昂的头，终于看清自己——依然是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和黄土堆里打滚的草根贱民没什么分别。

一时间，奔云呼吸逐渐急促，胸口起伏越来越剧烈，仿佛烧着一团愤懑难言的火，直欲破胸而出，将所有轻鄙他、蔑视他的人都化成灰。

就听“砰”一声巨响，虚掩的房门突然被人踹开，惊动了这一对貌合神离的主仆。丁裕扭过头，一道身影逆光走了进来，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大清，唯有一双眼睛冷亮异常。

“你应该感到庆幸，”殷策淡淡地说，“你方才说的话救了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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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过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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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策摆了摆手，自有亲卫将奔云带下，临走前带上房门，一时间，不算宽敞的厢房里只剩清远侯与丁裕两人。

丁某人不愧是坐镇西域商路的“财神爷”，刚被清远侯放了狠话，还能若无其事的端手作揖：“殷侯，这一趟辛苦了。”

殷策一想到慕清晏从妙香楼顶跃下的那幕，就忍不住心惊胆战，连表面的客气都不想保持：“你和太宗皇帝的渊源，我大致有数……”

丁裕眼角抽跳，有那么一瞬间，差点没绷住表情。

“我知道殷侯和那位相交莫逆，只是没想到，她连这种事也不瞒你，”丁裕微微苦笑，“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唉，要不是奔云那小子提起，我自己都快忘了。”

这一刻，他俨然落入片刻前奔云的境地，被殷策用冰冷的目光扫视端详，恨不能将皮肉扒开，挖出骨头瞧瞧是什么形状：“当初在醉仙楼，你与主上并非偶遇，而是处心积虑的设计，没错吧？”

丁裕没想到殷策酝酿半晌，第一句问的竟然是这个，顿了片刻才若无其事的笑道：“不全是……我也是当晚才知道，堂堂女帝居然偷溜出宫——醉仙楼是京城最知名的酒家，我猜她久在深宫，难得白龙鱼服，多半会来一探究竟，事实证明，我猜的没错。”

殷策早就看姓丁的不顺眼，如今印证了心中猜测，这货确实是故意接近慕清晏，脸色越发冰冷：“你接近主上，不只是为了借她的手重开海禁吧？北境dòng • luàn，是不是也在你的谋划内？”

“北境因何dòng • luàn，殷帅心知肚明，”丁裕若无其事，甚至还笑了笑，“自古君臣相忌屡见不鲜，当今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不惜自断后路也要放虎归山……士为知己者死，我若与殷侯异地相处，大约也要投桃报李，誓死效忠。”

他东拉西扯了一大篇，无非是提醒殷策：北境之事是我不地道，但你别忘了，你家“主上”也牵扯其中，真要兴师问罪，我固然万死难辞其咎，她就逃得掉吗？

更何况，这事根本是笔糊涂账，非要从中挑出个受益人，除了浑水摸鱼、顺势接收了当地豪强势力的丁裕，便只有借机脱身的清远侯。在北境□□上，他俩八斤对八两，谁也没立场兴师问罪。

但殷策封侯清远，哪怕这爵位已被朝廷夺了，清远一脉的忠义铁血却是流淌在骨子里，不能坐视社稷生变而不闻不问，只听他沉声道：“你隐瞒身世与主上相交，到底有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