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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策叹了口气。
“皇上有所不知,军屯已然今非昔比,”他低声道,“这些年,北境气候越来越冷,收成也一年不如一年……本就填不饱肚子,还要分出一半上交,将士们的压力可想而知。”
慕清晏若有所思地摩挲下巴。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皇上登基不过三年,北境军屯数量较之先帝年间少了三成不止,”殷策说,“监军宦官、地方豪强,都在无所不用其极地争夺屯田,将士没了赖以生存的田地,却要上缴大量粮食,求存尚且艰难,哪有余力抵抗外敌?”
慕清晏有些诧异:“北境是你的地盘,哪来的豪强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清远侯的面子都不卖?”
殷策微微苦笑。
“所谓地方豪强,每个人背后都能牵出一张关系网,追根溯源,根子还是在京里,”他扯过薄毯裹紧自己,在六月的酷暑中直冒冷汗,“若不是与京中权臣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何能成一方豪强?也幸而他们肯卖臣几分薄面,否则,军屯被强占的就不止三成了。”
慕清晏从殷策波澜不兴的眉目间捕捉到隐忍极深的郁愤与无奈,下意识握住他的手。
“以后不会了,我保证,”女皇轻言细语、却一字一顿道,“这事交给我,我来想办法。”
军屯流失与土地兼并皆为多年沉疴,殷策不认为女皇能在一朝一夕间根除,但慕清晏有这份心,总是令清远侯倍感欣慰。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慕清晏说“交给她”,居然真的想好了解决的法子——三日后的大朝会上,争执果然如预料中而至,户部给事中韩清宽没辜负“言官”这个名号,上来就言辞如刀,一番进谏好似疾风骤雨,来势汹汹的糊了内阁……以及珠帘之后的太后一脸。
慕清晏一开始还饶有兴味看戏,后来发觉不对,因为韩清宽越说越激烈,字字句句都往世家心窝里捅。单是这样也罢了,说到后来,这位大概是被热血冲昏头,由地方攀扯到京中,眼看要将太后母家拖下水,慕清晏再也忍不住,抢在太后发作前断喝一声:“够了!韩卿,一心为国是好事,说话也要注意分寸……如你这般攀扯下去,岂非要将我大胤朝堂一杆子打翻?”
韩清宽猛地回过神,上头的热血稍稍冷却,抬头撞见李学阳使来的眼色,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然而此人性情耿介,明知说错了话,却咬定了死理,梗着脖子跪下道:“臣失言,但臣所言句句属实!世家侵吞民田,百姓流离失所,国库空虚,边镇遭灾……此皆豪强之过,亦是社稷取祸之道!臣韩清宽,恳请太后下旨,许各州府清丈田亩、重登黄册,还我大胤百姓一方清平盛世!”
慕清晏不必回头就知太后此刻已是目光森然,隔着珠帘落定在韩清宽身上,好似要剜开他心口,看清里头藏着怎样一副心肝。她垂眸沉吟片刻,已然拿定主意,回身向太后道:“母后,韩卿心意是好的,只是他久在京中,不知地方民情,说话难免言过其实,您不必与他计较。”
太后得了女皇送上的台阶,脸色好看少许,顺势道:“那依皇上之见呢?”
慕清晏做谦虚状:“儿臣见识短浅,哪懂朝政?还是请母后做主吧。”
世家与寒门相争多年,此番矛盾激化,只差掐成乌眼鸡。此时谁搅进去,都得惹上一身骚,太后不愿蹚这趟浑水,宁可将慕清晏推出来:“这叫什么话?皇上是一国之君,政务迟早有交到你手里的一天,难不成还指望哀家替你做主一辈子?”
慕清晏这才道:“其实韩卿的意思没错,民田吞并之风儿臣亦有耳闻,长此以往非社稷之福,因此清丈田亩势在必行。只是凡事都得循序渐进,如韩卿所言,一出手就是杀伐千里,只怕会闹得天下大乱。”
女皇的话没错,却是一句正确的废话——说了跟没说没什么两样。太后不悦地皱了皱眉,只以为慕清晏是在两边讨好和稀泥,就听她下一句道:“依儿臣之见,母后不妨以某一地为试点,尝试推行清丈田亩之策,若是有效便推广开,若不行也能及时止损,母后以为如何?”
这个“试点推行”的主意是太后万万没想到的,差点被慕清晏带跑了思绪:“以某一地为试点?”
慕清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不错……或是京郊,或是辽东,或是江南,再不成,西北也行。”
慕清晏并非无的放矢:京郊是四大世家的地盘,辽东是谢家主场,至于江南,素来是富庶肥沃的鱼米之乡,多少豪强乡绅盘踞于此,又和京中辗转勾连,若是选在此处开刀,难免牵一发而动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