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风月同天
丰苌在雍京的恶名深入人心,他不解释,这些臣僚都不敢问,加上刚刚得知风夕身份心里有些不适的天霜门,一行数十人分了四派,气氛微妙,唯有风夕毫不在意,路上过得轻闲快活。
开头几天,风夕一边教丰苌下棋,一边向他简单介绍青州的朝堂局势、风土人情,而后突发奇想,要丰苌喊她先生,晚上还要考校功课,答得不好,且有得丰苌苦头吃。
白天丰苌需要在马车里补觉,风夕就拿了丰苌的弓出去打猎加餐,还可惜冬天的野物没什么油水。
天霜门的师弟妹们大概实在从风夕身上看不出金枝玉叶的矜贵,没两天态度就恢复如常,缠着她一起玩,风夕让师弟妹借军士的弓箭,轮流带他们出去练一练骑射,回来就对丰苌嘲笑不中用的乖宝宝。把弓弦拉断的、被野鸡扑到脸上的、踩到猎人兽夹的、眼睛盯着箭尖脚下就失了分寸撞树上的、好不容易射中猎物,未中要害,不肯放弃,靠轻功追出三里地的。
再过几日,队伍路过一片竹林,风夕伐了些竹子,带着师弟妹们做风筝。
丰苌的行李中没有现成的薄布,只有几匹厚锦,是德叔预备给丰苌到青州看天气做衣裳的,风夕翻出雍州的国礼,反正送到青州也是要给她,价值千金的丝帛被她裁了分给师弟妹们,丰苌就由得她胡来。
小辈们三三两两凑做一堆,拼缝出色彩艳丽的各种飞禽,风夕拿了幅白绸,握着丰苌的手一起画了一副雪雁。
丰苌画技不佳,带累了风夕的水平,不过没人在意,本来就只是个玩耍的东西。
天霜门小辈们江湖经验不多,基本功都很扎实,用轻功放起风筝,放得又高又远,精巧的图样都模糊成了色块,点缀冬日空旷冷肃的天空。
放完之后,风筝送给了路过村庄的孩子,唯独留下风夕的那一个,拴在马车檐角,两州旗帜间混进一只雪雁,迎着冬日朔风,张翅滑翔。
风夕还特地做了个小机关,马车速度放缓停下,她就伸手在窗框外一按,机关转动,把风筝线收回来,让雪雁悬在檐角下,马车启动,再迎风放飞。这只雪雁就这么盘旋在旗帜间,从雍州飞到青州。
队伍入境青州那天,雍京传来消息,丰莒和百里王后叛乱伏法,雍王退位,丰兰息继位雍王。
丰苌惊诧不已,且难以置信,百里氏出身低微,所有的权力地位都来自雍王,她如何会谋反。而且,作为一场宫变,死的人太少了。
当初丰苌被下毒,丰兰息说由他处理,结果就是百里王后的贴身宫婢被逐出宫外,雍王被惹得大怒最终却未伤一人性命,可谓既有霹雳手段,又有菩萨心肠,宫变详情不为人知,光看简述,如出一辙,像是丰兰息的风格。
风夕也看出端倪,问:“是黑狐狸?”
丰苌合上手中的书帛:“是丰莒。”
兰息总不能逼着丰莒谋逆,不过是洞明人的欲望,在前路放下陷阱,都不需要设饵,只管等着对方一头撞进来。
丰兰息向来是这么整治丰莒,当初用山陵银之事给丰莒和百里景设套,事后丰苌都察觉到丰兰息手段不凡,想找他想问个明白,只是被丰兰息搪塞过去,丰莒丝毫没长记性。
如今也不知道丰莒怎么样,至少性命应该不用担心。百里王后一败涂地,会有什么下场?雍王被一贯偏爱的妻儿背叛,作何感想?丰兰息借叛乱登位,想必和控制欲强烈的雍王不会和睦,是否处境堪忧?丰苌的每一个亲人都在突变的漩涡中心,唯独他远在千里之外,丰苌满心是焦虑不安。
风夕把车夫赶走,自己坐在车辕,握着缰绳,侧头问丰苌:“想回去吗?”
丰苌其实很想回去看看,但他自知身为百里王后的亲子,这时候回去不过是添乱。
风夕没等丰苌回答,弹指把缰绳一抛缠在他手腕上,用力一拉把他拽到怀里:“想回去也来不及啦。”
丰苌差不多是撞到风夕怀里,鼻梁磕在风夕胸前,轻微一痛,他并没伤着,风夕体型虽不丰腴,毕竟是个身段柔软的女子,反倒是丰苌发冠磕在风夕锁骨,风夕嘶了一声,这真有点疼。
丰苌行动不便,扶着马车门框撑起身体,没好气地横风夕一眼,伸手按在风夕衣襟下方,迟疑一下,说:“进来,我看看。”
风夕一边说:“我又不是瓷做的。”一边利落地收腿,攥着丰苌的手,和他一起挤进马车,落下门帘。
丰苌的发冠又不是什么尖锐之物,在风夕皮肤上连个红印子都没留下,风夕抓着丰苌的手不让他从衣襟挪开,理不直气也壮地说瞎话:“我还觉得痛,”她眼中含笑,光明正大地促狭道,“民间小孩磕伤了,都是在伤处吹一吹,你也疼疼我吧?”
丰苌如今也没那么容易被她拿捏,眼睛微微一眯:“你若肯把我当长辈尊敬,我倒可以这么疼一疼你。”
风夕跟人调风弄月,哪有怕的,立刻道:“好啊,”她语调一扬,声音变得柔情百转,“大哥。”
这声音绵软得听起来都不像风夕了,丰苌脸色有些古怪,心跳却无法抑制地变快,风夕似乎看出什么,伸手捧住他的脸,凑过去吻他,在唇齿间用近乎气音的音量唤:“大哥……”
自古哥哥妹妹就常用于情人间的爱称,显然风夕已经克服用这个称呼会想到风写月的羞耻感了,丰苌少与人亲昵,这个称呼对他来说就是正正经经的血亲称呼,他没法抛开背德感,风夕的声音轻得像风,却让他觉得承受不住。
丰苌手指攥成拳,抵在风夕胸口,将她推开一点,服输地按她的要求低头吹气,气流轻轻拂过光洁的肌肤,带来一阵酥痒,这点痒意往深处沁下去,少见地没有激起风夕的行动欲,而是像被狸奴被挠下巴,惬意慵懒地展开身体。
丰苌轻咳一声抬起头,发现风夕正盯着他看,眼眸明亮,但没什么侵略性,竟显得安逸恬静。
丰苌被看得心软成一团,莫名地坐立不安,他撇开视线,仍旧觉得风夕的目光如有实质落在自己身上,忽地伸手捂住风夕的眼睛,风夕在他手掌底下闷闷地发笑。
既然知道风夕不会放他回去,丰苌索性不再多想,他现在还有使命在身。自从玄极令丢失,各州之间不复平静,雍州在此境况中王位交替,第一个露出破绽,平添三分危机。为雍州稳住青州这个盟友,是丰苌身为雍州永信君的责任。
又行过两日,雍京传来新的消息,百里氏谋害倚歌王后,畏罪自尽,丰莒已从禁足中被放出,正在为母亲治丧。
丰苌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百里氏是他的生母,可是几次三番置他于死地,倚歌王后是曾经唯一对他伸出援手的人,却被他生母所害。
丰苌不知道是丰兰息何时得知其中真相,是在百里氏事败之后,被揭露出来的吗?还是丰兰息早就发现端倪,一直引而不发?丰苌直觉是后者,可是丰兰息从未对他流露一星半点。
理智上,丰苌知道丰兰息不说是为他好,不然他还能帮丰兰息谋划如何对他生母复仇吗?可是感情上,他仍旧为被排斥在外而感到失望。
这些情绪之外,还有一丝令他万分羞愧的如释重负,这场谋杀并非他能左右,百里氏自诩先和雍王先相遇相爱,无论有没有丰苌这个儿子,无论这个被她抛弃的儿子是否被倚歌王后收养,她都会用尽一切办法夺取她应有的位置。
风夕还是那句话:“是黑狐狸?”
丰苌缓缓摇头,他倒觉得是百里氏自己的决定,百里氏不爱丰苌,并不说明她没有母爱,她的百般爱护算计全给了丰莒。她活着,丰莒一定会站在她那边,对于新王,丰莒始终是杀母仇人的儿子;她死了,丰莒才是同样失去母亲的兄弟。
风夕其实不是很信任丰苌对丰兰息的判断,不过就她在雍京那阵子所见,丰兰息在家事的处理上确实很被动,语气微嘲:“黑狐狸这次下手竟然这么软。”
丰苌皱眉,他从前见风夕丰兰息往来密切,本以为他们是至交好友:“你对兰息,颇有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