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合卺同牢
雍王再开廷议,丰兰息当众献上社稷堪舆图,又假托太阴老人之名,部分暴露自己病根祛除、习得武功的事情,如果不是丰苌知道他的江湖地位,或许都要信了。
丰兰息只要想,能把谎话说得天衣无缝,他不肯直接骗丰苌,多半是避重就轻或者转移话题,大约算是一种体贴。
三日之后就是倚歌王后的冥诞,帝京上使奉旨而来,赐下给倚歌王后的祭品,还要参加祭奠。这种场合丰苌从来都是缄口不言,存在感比丰莒还低。
丰苌对倚歌王后敬若神明,但极少去宗庙祭拜。丰苌既是先王后养子,又是当今王后不肯承认的亲子,身份备加尴尬。尤其在一手安排丰苌如今身份的雍王眼中,他太怀念倚歌王后是存心攀附,不怀念倚歌王后是不知感恩,太亲近百里王后是怨怼生父,不亲近百里王后是不孝生母,无论怎么做都是错。
或许丰苌早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没有父母缘分。百里氏一直骂他克母,是个灾星,丰莒还在百里氏腹中时,丰苌对还未出生的弟弟表露好奇,都会惹来辱骂甚至责打,生怕他的病会殃及弟弟,那或许就是丰苌不喜欢丰莒这个同胞弟弟的根源。
来到倚歌王后身边,丰苌过了一段安生日子,不过区区数年,倚歌王后病逝。就连丰兰息都会深藏心结,觉得是自己贪玩才害了母亲,丰苌心魔只会更甚,百里氏的辱骂成了诅咒,日日悬在他头上,他想,是不是他真的克母,倚歌王后是因为抚养了他,才会被他害死的。
因为倚歌王后的恩惠、因为这无法言说的愧疚、因为看着丰兰息出生成长的情分,丰苌始终对丰兰息关怀备至,关爱之余,又不敢太亲近他,丰苌很怕会再给重要的人带去不幸。
倚歌王后逝世,丰苌名义上的生母早已亡故,百里王后不愿照看他,雍王索性直接下旨让丰苌出宫开府。幼小的丰兰息哭得声嘶力竭,只觉得一夕之间被母亲和哥哥抛弃了,丰苌承诺会一直陪着他,可是,距离的拉远必然会导致感情的生疏,纵然丰苌一直努力在关注照顾丰兰息,这个弟弟仍旧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成他不了解的样子。反之亦然,丰兰息完全不了解丰苌,甚至被凿船落水,都不敢完全排除丰苌的嫌疑。
转眼就到了倚歌王后祭奠的前一天,仓促搭建的祭坛已经落成,丰苌的祭服早已准备好,这是他少数能以儿子的身份祭拜倚歌王后的时刻,珍之又重。
德叔领着宫婢进来时,丰苌在捏着一枚兰草香片发呆,他连一件可以用来缅怀倚歌王后的东西都没有,风夕无意间选中的一枚香片,引出他很多回忆,丰苌思绪纷呈,不知道自己是在想倚歌王后还是在想风夕。
“公子,”德叔唤醒丰苌,引他看向捧着礼盒的两名宫婢,“这是娘娘从宫里给公子送来的婚礼华服,让您试一试是否合身。”礼盒中是礼服、华冠和饰品,一眼过去金碧辉映,满目琅华。
德叔不是很清楚丰苌和风夕的关系,但知道丰苌并不想答应这门婚事,眼中流露关心和担忧。
丰苌冷笑,挥手让婢女把婚服放在桌案,没打算真的试穿。百里王后真是关心他这个儿子,三天前还病得出不了门,拒绝了他入宫觐见的请求,明日就要拖着病体参加先王后的祭奠,今日还有闲情想着他的婚事。
到现在丰苌都没把请婚奏表递上去,婚约只是百里王后和戚公口头定下,但这个层面上的人物,口头约定也不能视若等闲。
德叔安慰:“娘娘都是为了公子,您好好跟娘娘说,娘娘一定会谅解。”
丰苌漠然地说:“德叔,谎话说多了,是不是自己都信了?”
婚事是百里王后以嫡母的身份为他选定,从头到尾他都没什么发言权。这些天丰苌已经着人在戚公处旁敲侧击,看百里王后许给对方什么条件,是否有转圜的余地。丰苌心知肚明,如果没有百里王后以丰兰息为筹码从中挑拨,戚公绝不会看上自己。
想起丰兰息说过可以为自己斡旋,丰苌又是冷冷地讽笑一声,不知嘲人还是嘲己。母后实在打错算盘了,他就算真的与兰息为敌,又何尝能对兰息造成什么妨碍。
丰苌揭开盒盖看了一眼,大红婚服红得刺眼,愁心自己婚事时丰苌没法不想起风夕,想到上次风夕说让他穿穿红色,他就觉得烫手。
丰苌霍然站起来:“我出去走走。”不顾德叔欲言又止,大步走出堂屋。
***
年关将至,雍京中到处是热闹喜庆的气氛,风夕带着师弟妹们在坊市中闲逛。
小师妹的病早已痊愈,师父也找回来了,天霜门已经没有要留在雍京的理由,但是现在动身,年前到不了商州,大家都不想过年的时候奔波,而且雍州气候暖,倒不如在雍京过完年再回去。
风夕在雍京新交的朋友、周围仰慕她的豪族富户都送来年礼,丰苌送的最为周全,天霜门完全不用再采买。师父给小辈们发了点零钱,让风夕陪着出门,买些他们自己喜欢的小玩意。
前阵子师弟妹们荒废功课,师父这些天闭门操练小辈们,才刚堪堪消气,风夕陪着师弟妹有难同当了几天,就不大耐烦再当保姆,心思不在街边这些繁多货物上,目光漫不经心地四下游离,不经意地,对上街道另一侧丰苌望着她的眼睛,看起来丰苌已经盯着她看一会儿了。
隔着川流的行人,风夕和丰苌对视片刻,风夕先笑起来,丰苌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天霜门师弟妹们顺着风夕的视线看到丰苌,纷纷向他打招呼,丰苌穿过街道过来,颔首问好,小辈们嘻嘻哈哈地向他道谢。
这才是第二次见面,他们礼物都收了三四回,天霜门小辈们不以为怪,以他们大师姐在江湖上独一份的名声地位,公子侠客们前仆后继地求她青睐本是理所当然,走迂回路线来讨好天霜门的也屡见不鲜,如果是门主白建德碰到,都是婉言谢绝,退还礼物,如果是风夕碰到,都是来者不拒,大方让门人收下,风夕自诩没有她收不起的礼。
白琅华对丰苌尤其感兴趣,一边看风夕的神色一边问:“公子怎么称呼啊?”
风夕替他回答:“这是雍王长公子,你们知道就行了,别出去显摆。”
白琅华一听眼睛就亮了,邻居有什么可显摆的,这位雍王长公子,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可以让他们拿出去显摆啊?
白琅华还要再问,风夕摆手制止,打发他们自己去玩,众人乐得没有师姐约束,簇拥着白琅华走了。
丰苌望着少男少女们轻松欢快的背影,目光中难掩羡慕:“还是江湖之中,自由自在。”
风夕强烈赞同:“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她贵为一州公主,何必跑到江湖上风餐露宿、白刃拼杀,还不是喜欢江湖的逍遥自在快意恩仇。
丰苌以往就有过结交江湖人士的念头,现在知道白风黑息的身份,一个亲弟弟,一个和他关系不清不楚的青州王女,此二人便是江湖之巅,其下诸人再没有认识的必要,不过对江湖的好奇向往却是更强了。
风夕信手搭上丰苌的肩:“以你的武功,行走江湖太危险了,不过任凭什么情况,我肯定护得住你,坊市再怎么繁华,终究只是方寸之地,将来我带你到江湖上去逛逛。”
丰苌怦然心动,此前他最出格的想象就是结识几个江湖朋友,但若有风夕在侧,那整片天地都可以自由来去。
意识到这份愿景确有可能实现,丰苌心中涌起强烈到让他恐惧的期盼,随后是一阵自我驳斥,他能从雍京的漩涡中逃离吗?父母兄弟、身份地位,他又抛得开吗?
丰苌想说,一言为定,又想说,如果将来有机会的话,可他更不想给自己无谓的希望,最终说出口的是一个问题:“现在时局动荡,你不回青州吗?”
风夕收敛笑意,点头道:“战火已启,只会愈演愈烈,我也不能置身事外,”她垂下手,视线越过丰苌肩膀看向无尽天幕,“人生在世,总有必须负担起的责任。”
她身为青州王女,参政掌兵,在这乱世之中,自有一份保家卫国的义务。
风夕微微摇一下头,神情恢复轻松:“不过,人生数数几十年,总不至于我寿命到头的那一天都不能天下安定。尽完责任,就是自己的人生。”
丰苌凝望着风夕,感到飞蛾扑火般的致命吸引力。
风夕是他最向往也最不可能成为的那种人,强大率性,从不负人也从不负己。
他知道青州王女的责任是什么,风惜云名声之盛还要胜过她兄长风写月,青王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却迟迟未册立世子,恐怕意属女儿继承王位超过儿子。
而他在这雍王室之中,最大的义务不过是成为父母手中的一枚棋子。
丰苌让自己不要去想未来之事,自从倚歌王后逝世,他就学会不去幻想自己有任何美好未来。但风夕未来的精彩绝伦是可以遇见的,不提日后,现在白风夕就已经是江湖传说了,丰苌问:“你是几岁开始行走江湖?”
风夕不确定地说:“算十三岁?最开始就是稍微涉足。”
十三岁,这个年纪的丰苌打理自己的府邸都磕磕绊绊,丰苌不由惊叹:“你在江湖……”
斜刺里冒出一个丰苌府上的侍卫,向丰苌一拱手:“公子,德叔请您回去一趟……”隔着几个行人,他没看到风夕,大步走过来,开口说到一半,才发现站在主子对面的女子,后半句话顿时弱下去,声音越说越低,“府上的婚娶轿驾,还需您亲自确认。”其中有几个字,格外又轻又快,丰苌几乎没听清楚,反倒是风夕的耳力听得明明白白。
丰苌万般无奈地抬手挥一下,侍卫忙不迭转身退走。
风夕似笑非笑地看着丰苌,丰苌瞬间感觉脸上发烧,在有肌肤之亲的女子面前谈和另一个女子的婚事,实在难堪。
风夕知道丰苌有退婚之心,斜睨他一眼:“动作真慢。”
丰苌苦笑,戚公有权,百里王后有名,两两联合,他身份尴尬,势单力薄,大约以风夕的能力性情,体会不到其中艰难。
风夕摇摇头就要走,云袖裙摆飘荡,走过丰苌身前时带起一阵风,袖口的丝带和丰苌腰封垂下的长长飘带缠在一起。
风夕顿时停步,意外地看向丰苌,丰苌也没料到这个小小变故,正看向风夕,目光一碰,丰苌又像被烫到般,慌忙捞起来解开。
风夕倒不急着走了,笑盈盈地抬手看着,等丰苌捋顺带子,踌躇地想要开口,她抢先说:“走吧,我们去游河。”
她的心情忽然大好,左右一瞧,从旁边的摊子拿了个带帷帽的斗笠,扔下一片银叶,给丰苌扣上,丰苌措不及防被挡住视线,没来得及伸手拨开纱幔,就被风夕抓住手,十指相扣。
丰苌只略一迟疑,就反手同样握住风夕的手,跟着风夕迈步。盖住头脸的纱幔并不会完全阻隔视线,但丰苌第一次带帷帽,很不适应这样隔着一层的世界,他把目光全集中在带着他往前走的身影上,漆黑的发束和长长的珠穗都在跃动着,风夕声音中满是雀跃:“雍京有一条河道穿过坊市,我还没在城里划过船呢,刚到雍京的时候就想试试了。”
仔细想想,以往丰苌偶尔走在城中,其实见到过顺流而下的行船,有运货的,有载人的,只是他没特别注意过,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也从来没想亲自去乘一乘。
风夕找到两座坊市之间的一处小渡口,在竹筏和小舟间犹豫一番,最终租了一艘乌篷小船,站在船头,饶有兴致地用竹竿乘船,欣赏两岸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丰苌摘了帷帽,在乌篷里煮茶。
小船划得平稳,半壶水卷着茶末和调料在炉上翻滚,茶叶是船上自带的,普通的粗茶饼,丰苌没打算喝,只是闻一闻味道,手上找点事情做。他出门是想散散心,可是风夕让他心更乱了,慢慢进行煮茶的步骤让他稍微平静一些。丰苌隔着杳杳茶烟看船头的风夕,她回头看他,五官全都在笑,生动飞扬。
划过一条街,风夕把竹竿挂在船篷外,弯腰进去,她不在乎茶叶好坏,从丰苌手中拿过茶碗就喝,然后一口喷了出来:“你都放了什么玩意儿?”
丰苌低头看被风夕喷得全是水的小桌,才发现抽屉木格中的配料他全都放了一遍,葱、姜、盐、茱萸、果皮、干果碎、蜜饯、香叶、花瓣、草药,各种认识不认识的东西,淹得小茶壶中的茶汤都看不见了。
风夕咂舌:“我该不该算你这次是想毒死我?”
丰苌一惊,却见风夕露出一抹灵慧狡黠的笑:“除非你也试下毒。”
风夕撂下手中茶盏,揪住丰苌的领子把他拖过来亲。
小舟剧烈地晃荡一下,河水溅上船舷,茶碗摔下小桌,半碗浓茶都泼在船舱底部,空碗又咕噜噜滚过来撞到脚。
丰苌紧紧抓着桌沿,怕打翻火炉和滚水,风夕一如既往地无所顾忌,专心致志地逼着丰苌跟她同甘共苦。配料全掺在一起,又苦又涩又酸,丰苌舌上的味蕾如实反馈给他茶汤的味道,但他丝毫没觉得糟糕,和风夕唇舌纠缠,他什么难吃的味道都没尝出来。
风夕腾出一只手,盖在丰苌抓着桌沿的手背上,指尖探进里衣的袖口,风夕的掌心很热,内力高深的人阳气更足,风夕比丰苌体温要高一些,就那么一点肌肤相处,传递过来的热量把他全身都烧暖了。
玉琢般手指继续往里探,捏起一点丰苌手腕的皮肉,十足暧昧地轻轻掐揉,丰苌忽然觉得那热量有些不可忍受,微微后仰,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喊了一声:“惜云。”
风夕低声说:“你想我怎么喊你?”她歪了歪头,试着喊,“大哥。”
不等丰苌恼羞成怒,风夕就先笑出声,她自己也是有哥哥的,想到自家大哥,欲念全消,这才收回手。
丰苌被她笑得脾气全没了,到底没说出希望她怎么喊自己。
之后风夕没再出去撑船,任小船顺着水流飘飘荡荡,靠在乌篷边指给丰苌看她能认出来的地方,槐树巷的树冠,包子铺的炊烟,还有他尝过的那家羊羹。
丰苌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雍京,这不是他熟悉的雍京,是风夕眼里的雍京。
小船顺着河道周游雍京一圈,最后停在如玉轩后院的水榭渡口,这里只对少数贵客开放,来往的人不多,那副斗笠已经被风夕喷了半口茶汤,没法用了。
风夕先跳上水栈道,伸手来扶了一把拎着衣摆的丰苌,河边空旷,风轻轻地吹,她袖口飘带又被吹得贴上丰苌的衣裳,碰到腰带,这次没有再缠到一起。
如玉轩的掌柜亲自赶过来招待,风夕是报得出隐泉水榭切口的人,丰苌是喜怒无常的长公子,都容不得他不慎重。风夕托掌柜把小船送还到坊市,掌柜连连答应,支使伙计把船划走,全程不敢抬头看丰苌。上次丰苌的侍卫来强行带走他铺子里的仆役丫鬟,着实把他吓到了,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被带走的那些人是死是活。
丰苌没注意掌柜的表现,风夕还握着他手腕,他心知到了今天分别的时候,忽然不想再看到风夕先走,原本没打算说的话冲口而出:“无论王后安排哪家的姑娘,我都不想要,我很快就……”
风夕根本没听,刻意用力一拽,让丰苌脚步踉跄一下,身体朝着她倾过去,风夕凑到他颊边,用鼻尖亲昵地蹭一下,笑道:“我还得把那帮小孩儿拎回去,晚上再去找你。”
丰苌下意识想要退避,熟悉的、被猛兽盯上的颤栗让他仿佛从身体内部被攥住,同时亦感到一种躁动,令他手足无措。
风夕没等回应就飘然离去,两步迈上回廊,转眼就不见了。
丰苌回到府中,德叔还在兢兢业业地忙碌,归置宫中送来的婚娶所用的物件,丰苌制止道:“德叔,别管那些事了。”他语气中已经失去出门前的郁愤,平静而坚决,“你也知道,这婚我是不会成的。”
见丰苌主意已定,德叔应下,有些不安,更多的是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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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的红枫日渐转黄,当年德叔选的树种很好,褪色的枫叶不是枯黄,而是金灿灿的颜色,从卧房的窗格可以看到树冠一角,丰苌看着夕阳把枫叶重新镀上一层红,像燃着火光,然后渐渐隐没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