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雨约云期
风夕从进来都没看几眼棋盘,却能下出这么一步棋,如此高超的棋力,若看她平时的无赖做派,真让人想不到,不过念及她真身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惜云公主,就没什么可意外的。
丰苌拈起一枚黑棋,思索着应对之法,风夕却不到他对面坐下,而是握着白绫绕到他背后,往他背上一趴。
饱满圆润的弧度压在背后,纤纤玉臂揽着胸颈,丰苌身体绷紧了,注意力完全没法放到棋盘上,风夕明知故问:“想不出来吗?”
她从背后握住丰苌的手,替他下了一步黑棋,又越过他肩头,从棋钵中取出一枚白子拍在棋盘上,然后继续抱着丰苌催促:“好,又到你了,快下。”
丰苌恨不得把棋子丢在风夕脑门上,勉强澄清思绪,沉下心分析棋局,惊觉风夕连下三步,彻底把局面激化了,眼下棋盘上杀机一片。
以丰苌的棋力,再加上风夕的干扰,实在没办法从这种复杂局面中走出生路,不过二十来手就被风夕杀得溃不成军,风夕还要抱怨:“跟你下棋真没成就感。”
技不如人,丰苌没什么可说的,忍住气复盘。
风夕还趴在丰苌背上,太阴老人名满天下,闯他的阵法并不容易,前几日风夕心神时时紧绷,现在下完这么一盘轻松到几乎不用动脑子的棋,顿时心情松快了,只想寻欢作乐,提议:“我们出去骑马吧?”
丰苌说:“不行。”
他府上本就处处是疏漏,行踪不密,只是原本没人在意他,如今王后在推动他和戚公之女的婚事,引来些视线落在他身上,这时候堂而皇之带着陌生女子出城游乐,会给风夕引来很多麻烦。
丰苌没有解释,风夕也不追问,身体微微下滑,下巴搁在丰苌肩上,侧头咬一口他耳朵,咬得还有点用力:“那我们去屋里玩。”
丰苌耳垂一痛,热乎乎的吐息直冲耳穴,他差点跳起来,可被风夕压住、白绫捆着,逃都逃不掉,几乎没过脑子的,丰苌低头在风夕小臂狠狠咬下去。
这一口多少有些积怨在里面,从风夕突然出现,丰苌就在忍耐某种情绪,他这短暂的半生太过贫乏,经历过的情绪太少,以至于没法分辨它的成分,可情绪淤积的痛苦无疑勾起他心里暴虐的一面。
风夕都没料到,她其实躲得开,但怕丰苌咬到舌头,干脆没躲。
丰苌咬得很深,隔着布料才没出血,还单手抓住风夕的手不想她挣脱,直到发现她根本没挣扎,仿若无知无觉一般仍旧揽着他,丰苌心里一悸,默默松口。
风夕对处理人的情绪问题说擅长也擅长,说不擅长也不擅长,她从来懒得深究,都是凭直觉莽上去,基本没出过纰漏。风夕双臂交错扣着丰苌的肩,用力到让丰苌觉得疼了,耳语道:“你讨厌吗?”她没有放低音量,贴耳的声音灌满丰苌脑袋,“可是我很喜欢。”
她一扯白绫,缠着丰苌左臂和椅子扶手的白绫散开,丰苌被风夕像是用丝线拉扯着傀儡一样抬起手,白绫又在手臂上收紧。
丰苌生平最恨粉饰太平的态度,源头是小时候德叔一次次安慰他“娘娘是有苦衷的”“娘娘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德叔是好心,不想年幼的孩子生活的环境太绝望,但一次次拾起希望又被打碎,在丰苌心中反复刻下伤痕,越刻越深,他受不了欺骗和敷衍。
所以德叔劝解道,风夕救了他、应当认不出他、不会把他的秘密外泄,丰苌没法接受这样模棱两可的猜测,一刻都等不及地要让风夕去死。
风夕一开始装作不认识他,那也是粉饰太平,丰苌没法心安,可是她总能戳中他内心意想不到的弱点,无论是简单的一句保护,还是信手塞给他的包子,让他心中某处多年以前就死掉的地方活了过来,每被碰触一下就渴望更多,又不得其法。
幸而风夕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一直装傻充愣,从被当面捏住腕脉,丰苌就开始意识到风夕强硬的一面,他本来已经打算换更柔和的手段,如果不是蓦然发现黑丰息的真相刺激到他,让他惹火上身。
或许他当时说的监视不全是借口,因为这件事必须得有个了结,可以是按照他的意思来,也可以是按照她的意思来。
风夕松开丰苌起身,丰苌着魔一般站起来,被风夕用白绫牵着,跟着她走进内室,仰面被按倒在床上。
风夕夹出掉进衣衫夹层的一枚红叶,搁在丰苌额侧,用手指描摹眉骨:“你眉目长得刚毅,穿艳一点也压得住啊,下次穿红的来看看吧。”
风夕用白绫拉着丰苌坐起来,脸颊泛着微醺似的薄红:“做得好,来,给你奖励。”
她右手从袖中摸出一颗糖,单手剥开糖衣,塞到他嘴里。
“好吃吗?”
风夕没等丰苌回答就亲上他,在他口中不管不顾地追逐糖块,那颗糖在舌头间来回翻滚,被顶来顶去,亲得满腔都是甜。
风夕介绍:“我从小就喜欢吃这个,离家太久了,哥哥催我回家,寄过来的。”
这封家书也是风夕决定去找师父的原因之一,这段时间事端频出,江湖和庙堂都不平静,她确实离家太久了。
但这枚糖是风夕特地带给丰苌:“只喜欢吃包子太单调了,我喜欢的东西也想让你尝尝。”
丰苌神色复杂,他并不是喜欢包子的口味,而是那上面承载着让他又温暖、又痛苦、难以割舍的回忆,他太容易被感情虏获了,在遇到风夕之前,丰苌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个弱点,因为除了生性善良的倚歌王后和自小跟着他长大的丰兰息之外,根本没人愿意给他感情。
过往和他有感情联系的都是亲人,他没法判断……风夕给他的是什么感情。
风夕凑过去,亲亲丰苌的唇角,笑容里带着点冷艳的傲:“还有,尝尝我,怎么样?”
这也不是一个问句。
两人已经挨得够近了,丰苌微微低头,鼻尖就碰到风夕的额头,他弯下些腰,生涩地舔风夕的嘴唇,糖的味道似乎又浓烈起来。
风夕用指尖摩挲他的唇瓣:“喜欢糖吗?”
口中的甜味久久未散,丰苌声音喑哑:“喜欢。”
风夕问:“喜欢我吗?”
在这种时候,丰苌没法吐出违心之言:“喜欢。”
风夕得寸进尺地要求:“再喜欢一些。”
丰苌仿佛是神志不清了,听到自己在问:“我该怎么做?”
从无自卑、无所畏惧的人才能这样光明正大地索取爱意,风夕理所当然地说:“就是更喜欢我一些。”
丰苌感到一阵恐惧,仿佛回到他被母亲置若罔闻地从身边走过的那刻、他发现自己被弟弟欺骗多年从来不被信任的那刻,惶恐让他如溺水般急迫地抓住风夕:“你要我做什么!?”
风夕只提了一个很简单的要求:“叫我的名字。”
“风夕——”丰苌一出口就知道喊错了,风夕惩罚性地轻轻掐他一下,然后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再给你一次机会。”
丰苌喊:“惜云。”
***
德叔为风夕置办的衣裳很是用心,既按照风夕的风格,选的全是素色和清雅的淡色,也有丰苌的风格。今日给风夕呈上来的这一身,是白绸罩着鹅黄薄纱的长裙,衣襟和腰带都有细细的鎏金,外面又是一件白纱罩衫,耳坠是两枚小小的金丝缠花。
风夕不喜欢人服侍,丰苌收拾整齐了来找她,她正握着长发在薰笼边烘干,嫌光是烧炭太无趣,在香盒里挑挑拣拣,最终选中一枚香片,扔进竹笼。
清甜的香味随着杳杳烟气弥散开,丰苌怔了怔,这是兰草香,倚歌王后生前偏爱这味熏香,丰苌从入宫就养在她跟前,也曾闻惯了,只是百里王后非常厌恶这种味道,自她登上后位,宫中禁绝兰香,丰苌从前还抱有一丝得到她喜爱认可的希望、丰兰息对宫中示弱自保,都不会去触她霉头,这种香味丰苌很多年没有闻到了。
丰苌拎起衣摆,坐在风夕旁边,静静凝视着她一点点擦干长发,这幅场景他仿佛见过又仿佛没见过。百里氏当年被发配到庄子上,且出身低微,身边没有丫鬟嬷嬷照顾,德叔能够做些粗活,可是身为男性有许多事不便帮衬,他依稀记得百里氏也曾自行洗发擦拭,但百里氏当年做这些事的时候都带着一股强烈怨气,往往不顾年幼的丰苌在身边,就喋喋不休地抱怨咒骂,和丰苌在倚歌王后身边体会到的温馨宁静截然不同。兰草香的蕴绕中,丰苌感觉强烈的不真实。
风夕常年孤身漂泊,很擅长打理自己,没多久就把头发熏干,婢女还想给风夕梳发,风夕没让,只自己把头发束成高挑马尾,转头去看丰苌。
丰苌换了身鸦青配绀紫的衣裳,头发全束在镶紫翡的银冠中,风夕端详一番,再伸手从妆奁抽出一支银簪,往束发处一插,簪头一只蝴蝶,镂空银翅上镶着零落的紫翡薄片。
紫翡色艳,银蝶看着有两分沉重,和她一身打扮全然不配,风夕倒挺喜欢,摇头晃脑地跳下床,银蝶依偎在发结边,纹丝不动。
***
天色还早,风夕回到槐树巷,隔着院墙就听到里面师父在打师弟妹们手板的声音。风夕讪笑一声,没惊动任何人,潜回房间,从衣箱中找出另一枚发钗,拿了就走。
时近年关,如玉轩越发宾客盈门,风夕找到掌柜,说了查案时黑丰息告诉她的驻地切口,掌柜立刻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风夕把手中发钗放在柜台,银制的两股短钗,枝头上是玉雕的白玉兰:“我来换一坛酒。”
掌柜道:“不必置换,一千银叶以下的物资,姑娘可以随意支取。”
风夕不置可否:“你拿给黑丰息就是了,我就用它换一坛酒。”
当天晚上丰兰息就来了,悄无声息潜入院中,敲响风夕的房门。
风夕还以为逃不掉这一顿训:“师父吗?”
丰兰息道:“是我。”
风夕走过去开门,丰兰息不是来雍京后常见的贵公子打扮,而是黑丰息的装束,月光下黑衣黑发,颇显肃然。
纵然风夕知道丰兰息会来找她算账,可没料到他来得这么急。
黑丰息让她别拿这支发钗换酒,原来真的是这个意思啊。
风夕行走江湖,经常留宿在朋友家,友人招待她饭食衣饰很正常,所以黑丰息当日送她华服首饰,她顶多觉得黑丰息忒矫情,没察觉别的意味,直到今日在丰苌府上更衣簪发,她才突然察觉这个举动中的暧昧含义。
师妹和丰苌都觉得黑丰息对她有意,果然不假。
丰兰息目光在风夕发间的银蝶一转,不动声色,并没有询问风夕今天举动的缘由,只是平静地伸出手,掌心躺着那枚白玉兰的发钗,口吻随意:“我不缺那一坛酒,你不多这一件首饰,留着它也无妨。”
风夕说:“我收下别人送的簪子了。”
丰兰息猛地握紧手指。
迎着月光,两人对视,风夕的眼瞳一如既往的清亮,丰兰息则眸光暗沉,不知多少情绪在其中翻涌,半晌,丰兰息缓缓说:“既然如此,天这么晚,我不打扰了。”
他以为自己留不住的人也不会被别人留住,所以保持现状就不错,可是,现状不会永远都不变。他抓不住的人和事,不会永远在原地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