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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暗自叹息一声,辞了周夫人,兀自踱步回众益院。今夜月华如水,若忽略不远处隐约的喧嚣,倒也算得上是幅清淡隽永的好景色。
踏在鹅卵石子铺成的小路上,四下俱寂,唯有夜风在无人处肆意穿梭。孙绍先闭上双眼,恍惚间又想起了上辈子那场春雨。京城的春雨不及南方那样缠绵温柔,绝没有沾衣欲湿的况味。劈头盖脸打下来,叫人结结实实地明白春寒料峭是什么滋味。
他记得自己一手扣住迎春的肩膀,另一只手死死将她嘴捂住。他那时重病在身,羸弱得身形恍惚。可是这样一个病人,却依然能将她扣下压制。他记得她在他手下发抖,她的目光柔软得像是盛夏的霞影纱,充斥着祈求与哀婉,像在求他松手。可孙绍先不敢松手,他怕一松手,他们两个人的性命都会就此葬送。他们躲在假山后,默然无声地听假山中那对野鸳鸯苟合。贾迎春上辈子的丈夫孙绍祖与他父亲的妾,那个叫萱颐的姨娘,两人在假山之中苟合。
喘息声中,间或带出三言两语,都叫人心惊肉跳。
萱颐哽咽着问孙绍祖:“我儿葬在何处?”她养下了孙氏此辈第三个儿子,却来去匆匆,尚未取字就没了。夭折的孩子没福气,不能入祖坟。只有个孤零零的土堆坟包,尚且不知在何方。
孙绍祖正是得趣的时候,喘息着不回答。萱颐便呜咽着,小声哭起来:“挨千刀的,那是你的亲骨肉,你就半分不心疼?我的儿子,才养下来,那样白胖,转眼就没了。你打量我不知道,我都知道。他是太太的眼中钉肉中刺,太太害了他……”
“还不住嘴,你要叫整个院子的人都来瞧你这模样?”孙绍祖言语之中已有不耐。
萱颐又抽噎了两声,终究不敢哭闹出来。只得任由他宣泄了一回,这才系上腰带出去了。
两人走了许久,久到孙绍先确信他们不会再回来,才松开迎春。一松手才发现,掌心全是冰凉水渍,迎春已于无声之中泪流满面。她怕得不能自抑,纵使他已松手,她仍靠在假山上瑟瑟发抖。
“弟妹……”孙绍先踌躇再三,方如此唤她:“今日|你不曾来过此地,我也不曾见过你,咱们得把这事忘干净。”
他久病在身,是罪臣之后,在孙家举步维艰。而迎春,她向来不得孙绍祖爱惜,在孙家从来都是忍让受气者。他们两个人绝不能卷入其中,成为这场孽事的牺牲品。迎春仍旧在抖,他却不能再停留,他们并不是能接触的关系,大伯子和弟媳妇单dú • lì在一处,若叫下人瞧见,浑身长嘴都不能说清。
孙绍先率先转头离去,走了两三步,却又似被线系住,缓缓地回了头。
从上辈子乃至这辈子,纵使死过一回了,绍先也不能忘记迎春那双泪眼。整个春天的雨水都氤氲在她眼中,她不住地颤抖,眼泪便不住地滚落。那样怯懦惊惶,却又那样脆弱娇柔,盈盈落下的泪珠,颗颗都能摧人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