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第 164 章
太子不禁一呆,笑问:“生娃娃?真是巧了——哪一位侍妾格格生娃娃?”
胤祥继续看着四哥眼望后院方向坐立不安的样子笑,亲自捧了两杯茶奉给胤礽胤祉,说道:“汉军旗的武家,知州武柱国之女,就那个,出身明朝山西世家的武柱国,曾任山阳县县令。因为官清廉,受百姓爱戴。康熙四十二年,汗阿玛南巡,曾御赐扇诗曰:逐径探幽涉景奇,攀萝扪葛不知疲。……指引游踪识路歧。太子殿下还记得吗?”
太子想了一下,缓缓点头,瞅着老四笑道:“四弟满府邸的旧族令媛、高门毓秀,好福气呀。”
四爷哪有心思和他们玩笑?无奈地摆摆手:“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鱼安知鱼之苦?”
!!!三个兄弟发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哈哈哈哈大笑。
若是其他人一定是尽情享受这份齐人之福。可是,木头四哥/四弟被这么多钟灵琉秀的女子包围,真真是苦乐参半。
胤祉一副“风流才子”的模样缓缓摇着香木扇子,似笑非笑道:“大多数男子都不喜欢女子聪明,唯独四弟喜欢,还将一个府邸的人都养的挺好,没有闹起来,奇哉怪哉?”
太子一击掌,笑吟吟地道:“更奇哉怪哉的是,我们的四弟他就是一个木头,实心的。他压根不懂儿女之情!”
四爷:“……”
胤祥本来也取笑他四哥,听到这里立即帮忙:“四哥有四哥的好处,两位哥哥不懂。绝对不懂。”疏阔的五官舒展开来,爽朗地笑着:“弟弟也是最近方有领悟。两位哥哥都别看我,不说,绝对不说。将来是我的家传秘密!”
胤祥无赖地笑着,面对太子脸色一肃:“你们大约不知道,还有个大事今天,托合齐去户部询问粮草准备事情,老施和托合齐在户部衙门遇到,两个人大吵一架,要不是我拉架,都能打起来。都察院御史们原本要上折子弹劾托合齐,是我拦住了。太子殿下,托合齐明是冲户部,其实做的太子殿下的文章,您真的要管一管了。”
皱眉对太子表示担忧:“你还看不出来?上次托合齐在街上仪仗一点不合乎规矩,这次公然在户部言语侮辱施世纶,一个连环套儿!太子殿下,外头已经有谣言,说你说过‘古今哪有当四十年皇太子的!这是什么好话?托合齐再这样不检点,丢的是谁的面子?不是要往死地里治你么?”
太子听了,呆着脸沉思良久,方冷笑道:“有关那句话,这是对天可表的。我只问自己的心!而且,十三弟的消息过时了,老百姓已经自动给孤辟谣了!”脸色变得有点苍白:“孤本来想就此放过,可他们一心挑拨汗阿玛和我的关系,人心如此险恶,真正可畏!托合齐的事情孤不知道,回去后一定好声问问他!”
这般避重捡轻,抖一抖官帽四角不沾,好一个不粘锅。胤祥肚子里冷笑一声,却掉头一哂,愤慨说道:“别理这些人贼!我四哥得罪那么多人都还不怕,你们怕个什么?”
“怕也无济于事。”四爷好似回神了,清亮的目光望着窗格子,眸子晶莹生光,说道:“其实人们恨我还在太子和胤祥之上,恨不能吃肉剥皮了!我们这边不怕得罪人做事,有人就借机结党施恩,红着眼等着差事办砸了,一窝蜂儿上来咬死我们。只有办好差使,叫他们咬无可咬,才是唯一出路。”
胤祥拊掌笑道:“着!就是这话!要他们拧头打擂台。我就不信,胳膊拧得过大腿!嘿——!”他“啪”地一拍脖子,打死一只花脚蚊子。眉眼欢笑洋溢欢笑道:“这都要进十月了,还有蚊子?”眼睛盯着蚊子,颇似稀奇。
胤祉听着,装没听懂,两眼专心地盯着纯胭脂色压手茶杯里红艳的普洱茶汤,好似这是仙宫佳酿。
太子听着这最讨厌的兄弟两个讥讽自己,居然还是不生气。此时此刻,他奇异地很是大方大度,大方大度的要他自己都不敢信。想起康熙临出发去承德前,盯着自己寒凛凛的目光,担忧地皱紧了眉头,说道:
“老十三,你不能莽撞!上回老十当着老十二的面前折辱托合齐,几十个大臣在旁,竟没一个出来劝劝,十二弟也硬生生地忍着。真要叫我做个孤人么?”
胤祥一听便火了,想想他毕竟是皇太子,忍着气笑道:“我们在说人贼,太子殿下怎么会成孤人?要是这就算孤人,我看也是事实吗?太子殿下您的自称是什么?”尽管胤祥压着火,和颜悦色地说话,太子还是觉得这浑小子对自己太无礼,冷冷说道:“反正我不认这个名声。千夫所指,无疾而死。”
不料话音刚落,胤祥抚掌笑道:“阿弥陀佛!如此善终,吾之愿也!”
“你?”太子见胤祥处处顶撞兀自满不在乎,旁若无人地喋喋不休,再好的心情也不由拉长了脸,转脸发现老四又魂不思蜀地看着后院的方向,宛若好似没听见不般地袒护老十三,嘴唇哆嗦了半日,立起身来道:“你仗了谁的胆子,你这是和我说话?”
胤祥原本是随口说笑,见太子变了脸,先是一怔,接着也起身来,盯着太子的脸,“嘻”地一笑,说道:“是弟弟的不是了,随意说笑。放心,往后我小心侍候就是——时辰不早了,今儿老八摆酒,要请我去,告辞了!”说着抱拳一拱,又给愣在当地的皇太子打个千儿,起身抬脚便走。四爷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站住!”
一时屋里变得一片死寂,连侍候在廊下的金常明苏培盛王之鼎都愣住了。良久,太子丧气地长叹一声,颓然落座,双手捂了脸道:“……你由着他去吧……谁要他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老十三那……”
胤祉终于好似从仙宫回到人间,转脸看胤祥,蹙额说道:“老十三,你今日发什么疯这般无礼?就是我们和老八老十,也没跟太子殿下这模样儿!”
“我拿什么和八哥十哥比?”胤祥呼呼直喘粗气!“你以为我和四哥容易么?才去户部时,光那些堂官,老胥吏,差点没把我们整白死!满打满算在户部三年,谁守着户部贪污一个子儿,谁有一天轻松——”他说着,泪水在眼圈中打着转转,又生生地憋了回去。“我和四哥图的什么?还不是为了大清的江山?这江山将来是谁的?你却纵容托合齐如此欺负户部的人,打上户部衙门!”
这话即使有愤怒的成分,也是说得动了真情,太子保养得宜的端正脸上带着一丝丝之前病弱的黄气,也有一丝丝难看,不禁垂下了眉眼,搓着眉心只是叹气。四爷拽着胤祥回来,劝道:“太子殿下也是好意,想把万一真出兵的粮草事情办周全嘛!你就恼?”
胤祉也道:“太子殿下的话有道理,老十再生气性子躁,当老十二的面儿,这样欺负托合齐,确实有不对。老十三也要见好就收,就坡儿打滚,好生收场也不错。”
他的这番劝说,太子是有道理,老十老十二托合齐也不错,胤祥也做得对,四面净八面光。四爷听得一笑,正要说话,胤祥气呼呼说道:“我不会学驴就坡打滚儿!反正这事不能罢手!”
四爷说道:“我越寻思,礼仪事情不是小事。大清开国,从来没有那个臣工有这个胆子,托合齐给大清有什么功劳?有什么出身?父辈的一点恩荫早就给他挥霍完了。仪仗一乱,大清王爷们的出行威严何在!更何况身为维护四九城安稳的九门提督公然在户部打架?”
“此事非同小可。”太子看了一眼胤祥,心情十分矛盾,“你辛苦为朝廷为我,我岂有不知之理?但汗阿玛一贯对臣工们仁慈,大清煌煌□□,怎么能小家子气地把下头人弄得过分狼狈。更何况托合齐也算是皇亲国戚,十二弟的舅舅。这样,我要托合齐明儿给你倒酒道歉,怎么样?”
胤祉听了面上不禁连声称善,内心里冷笑:当四弟和十三弟是面团儿,面对打一棍子给一个甜枣儿的手段感恩戴德?果然两个弟弟齐齐默不言声。
四个人又略说了几句,太子气得变脸,胤祉方拉着胤祥去隔壁老八府上喝酒不提。
屋子里只留下了兄弟两个人,都紧皱着眉头想心事。
果然是来了,在宫里他们好几年都没有单独说话了。四爷记得,上辈子二哥病重自己去看二哥的那一眼,那一日他绝望的眼神总是浮现在眼前,四爷是这样的心疼而不忍卒睹,不愿去想,也不愿去看。于是只好沉静着,站在窗前右手数着佛珠诵读着经文,以此来让自己心智安宁。
身后,苏培盛和王之鼎凝望他的叹息,却是心情越发的沉重了。
胤祥回头看了一眼,面对他四哥略苍白的脸色时,不知怎么的几乎心疼得要落泪。小四嫂的娃娃生了,四哥也没能去看,一直在这里陪着太子这样枯坐着。去了八哥府上又回来,手里却多了一只鸟笼,他兴致勃勃道:“我在八哥府上看见几个小厮拎着鸟笼,听它们叫着挺好听的,给四哥听听玩吧。”
那画眉许是胤祥着意挑选过的,都活泼得紧,一味唧唧喳喳地爱叫,倒也添了不少热闹。
四爷陷在回忆里很是安静,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迷离中隐约听得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咔咔”抓着窗棂,窗口悬挂着的鸟笼里,几只画眉唧喳闹成一团,啼声嘹亮而清脆悦耳。四爷模糊地想着:“这鸟果然声音好听。”
“刺啦”一声,是窗上棉纸被撕破的声音,太子这才发现天色黑了下来,借着月光别过头去看,却见窗上豁然撕了一个大口子,画眉在笼子里愉快乱叫。一双猫儿的滚圆大眼睛在毛茸茸的大脑袋上格外幽深可怖,“喵——”的一声向他扑来,它肥硕的小身体猛扑过来时有凌厉的腥风,太子本能地伸手去挡,几乎是在同时,略尖锐地呵斥起来:“白猫出去!白猫快出去!”
夹杂着风声,混乱地脚步声,是王之鼎的身影,抱住披风紧紧兜到身上,快速喊道:“苏管事,你快把白猫赶出去,太子殿下见不得的,见不得的!”
太子害怕得发抖,仿佛还是白猫儿刚被送来大清时候,他去乾清宫一眼看到,胤祥才十来岁,淘气的紧,手里抱着一只猫儿,趁他不注意,兜头塞进了他的怀里。猫儿惊到惊吓死命抓着爪子狂叫,长袍的棉絮被抓了出来,雪白地飞舞着,胳膊上被抓得生疼。太子大声训斥却无法驱除他永远不能忘记,猫儿从怀中跃出跳上肩头的感觉。它带着白白的毛毛的尾巴扫过太子的下巴,那双诡异地纯粹无暇一蓝一绿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太子,让从来都不怕猫儿的他,完全失去抵抗。
太子因此开始怕这只猫儿的眼睛,身上的抓伤好了,也没有留下痕迹,却再也见不得这只猫,只要稍稍靠近,就会本能地排斥。而如今,在陌生的夜里,这样骤然出现的大白猫,尤其那双圆鼓鼓的猫儿眼睛,几乎吓得他魂飞魄散。
太子被苏培盛裹在披风里,耳中却听到连王之鼎也惊恐的声音:“爷,猫儿追着太子不下来!”王之鼎的手一下一下仿佛都是抓了空,猫儿灵活地绕着太子躲着。还不是一只猫,有好几只小奶猫儿,在屋子里窜来窜去,混乱而凶猛地叫着。
“猫儿”一声,仿佛是四爷呼唤了一声,接着是大白猫儿挣扎的叫声,脑袋朝太子的方向伸着凄厉地惨叫,苏培盛的惊呼,王之鼎等人的安慰,有一个人冲过来紧紧抓住太子的胳膊,拍着肩膀,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太子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抬眼却是混账四弟温柔而心疼的脸,太子的软弱和害怕在一瞬间无可抑制,抓住混账四弟的手臂,耷拉脑袋不说话。
四爷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没事了。大白今天好奇怪,总是围着太子殿下转悠。”
太子别过头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趴着几只身形肥胖的黑白小奶猫儿,比一般的奶猫胖了一圈。鸟笼被扑在地上砸碎了,几只画眉被放了出来振翅乱飞,羽毛狼藉。太子只看了一眼,吓得目光一缩。四爷道:“别怕别怕,已经吩咐住了。”他蹙眉道,“太子殿下,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大白?”
苏培盛紧紧地抱住还朝太子探头的大白猫儿,吃吃艾艾道:“我们不晓得,太子殿下请恕罪。”
王之鼎松一口气:“还好爷呼唤的及时。”说着找来扫帚,将鸟笼碎片扫了,抓住这几只画眉重新找鸟笼放好,指挥小厮们把对四爷“喵喵”叫的小奶猫儿都抱走,又和苏培盛一同清洗屋子地面。
苏培盛和王之鼎都在,太子大觉不好意思,忙理了理长袍冠帽坐起,疑惑道:“幸好你回神了,只是怎么会这个时候走神?”
四爷眉目间微有担忧之色:“刚念经打坐入神。太子殿下,您身上有什么东西?”
太子一怔,道:“我竟都不知道。”
他笑一笑,有难言的苦涩:“我身上还能有什么东西吸引这猫儿?我怕这猫儿,还是胤祥作怪。你就宠着他!”
四爷愕然:“那么,太子殿下缘何一直怕大白猫儿?”
太子低首不语,然而那神情,已经是昭然若揭。四爷的心口突突地跳着,太子一身青色长袍便服看似疏狂清朗、温润如玉。仔细瞧瞧,形容颇有些憔悴,眼下有一片微微的乌青。哪里还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金尊玉贵的翩翩皇太子。四爷低低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坐直一直身子,淡淡笑道:“我不苦。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自在过。”
他的衣衫上有夜露上来的痕迹,四爷轻声道:“既然如此,缘何眼底青黑?”
他低叹一声:“你何苦要这么聪明,就当我是贪图女色好了。”他愤然道,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今日是我来找你。”
四爷心中一动,却只能无言以对,半晌,凄然道:“我本来打算等孩子生出来后,就去毓庆宫看你。”既然做了决定,本该一心图谋你大事,是什么要你这么急躁一个时辰也等不得?“你是皇太子千金之体,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
他苦笑,神情益发憔悴,道:“比起你那一日在潭拓寺的话,能在皇太子的位置上做了这个决定,已是我最大的安慰了。”我知道,我很可能斗不过汗阿玛,很可能不是终身圈禁,就是人头落地。但是至少,我已经活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输。
四爷内心怔忡不已,仿佛有浪潮一重又一重地冲刷上来,静默片刻,松开他的手臂,轻声道:“现在那?天色黑了,要用晚食吗?”
混账四弟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这样被盯着,太子几乎连心跳都停了,竟不能回避,只是静静的回视着他。
良久,他强忍住那一丝丝恐惧带来的泪意,起身道:“去用晚食吧。”声音颤抖哽咽。
四爷从善如流:“好。”
太子正要伸手接过来苏培盛手里的披风,四爷忙拦道:“我自己来。”
他涩涩一笑,如秋风中摇曳不定的芦花:“上次为你穿披风,还是二十年前。”他停一停,目光中有一丝祈求,“很久没有这般做了,就让二哥再帮你穿一次披风吧。下次,恐怕也没有下次了。”
四爷心中骤然一酸,不忍再拒绝,任由他帮自己穿好披风,一道带子系在下巴下,道:“不用担心二哥。生死有命。今晚上二哥住在你府上。”
四爷点一点头,见他眼中眷恋不已,再也不忍去看,转头闭上了眼睛。
四爷开始做噩梦。弘晖和弘暖两个孩子一起陪伴无济于事,太子即将再次被废的凄苦和惊惶绝望让一贯好睡的他也无法安睡,听着两个胖孩子哭得小猪崽一般,四爷眼睁睁地看着满室的黑暗。
而笛声,是在这一刻响起的。脉脉一线,不绝如缕。即便不用侧耳细听,也知道是“棠棣之华”的笛音。清亮圆润的笛声被夜风送来,清晰入耳。四爷拥被而坐,顿觉心中的担忧和不安都沉淀下去,只剩下这一刻的笛声,仿若山间静谧处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里去。
此刻的太子,才是,真正心静的大清储君。
勇敢做了决定,直面命运的皇太子。
王之鼎起身打开窗子,低声道:“是太子殿下在吹笛子呢。”他的身影被浸润在月色里,轻声道,“太子殿下不知道要吹笛到几更呢。”
四爷倚靠在墙壁上,但见月色溶溶如梨花,遥想他在月下吹笛的身影,静默良久,终于无声地沉默下来。
这一晚,四爷是在太子悠悠荡荡的笛声中入睡的。惊醒四爷的,不是梦魇,而是窗外突然而至的暴雨。
暴雨惊雷,带着水汽的风阵阵袭来,从半开的窗扇间卷入。苏培盛在外间榻上惊醒过来,忙关上了窗子扣好。见四爷只是和衣而坐,便静默在身旁坐下。
烛火摇曳不定,一场磅礴的雨沉沉挥落在天地间。雷声雨声之中,隐隐听得那一缕笛声悠悠不绝如呜咽。
心口像被谁狠狠抽了一把。只一心想着,太子一定是哭了?快要哭出来了吧?
苏培盛叹一口气:“太子殿下怎么了?外头那么大的雨,站在外间书房可是要被淋到的。”
“那么大的雨……”四爷呢喃着,心中悚然惊起,更是担忧不已。
苏培盛的目光犹如窗外一束强烈的闪电,把自己照成了个玻璃透明人,他肃然恭敬中带着奴仆对主子的温和关心,道:“爷,太子殿下今天好奇怪。”
有轰然的雷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轰得耳根发麻。笛声依旧悠悠呜咽,四爷心里也仿佛滚着惊雷一般:难道,这辈子,他提醒了太子,拉着太子,不能要他改正命运的方向,却是要他真正清醒孤傲地选择了,既定的命运轨迹?
暴雨如注,王之鼎见四爷只是默默出神,于是微笑道:“从前奴才在家里也爱吹笛子,也喜欢在雨里吹笛子。因为家里人说我吹的不好听,扰民,在大雨里吹着,有天然的雨声附和,不寂寞,也不用担心。”
仿佛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心头骤然分明。四爷心头大震,只反反复复想着,不寂寞,大寂寞。不寂寞,大寂寞。
四爷倏地站起身,自己穿靴子。苏培盛不知何时起身了,见四爷穿好衣服鞋子就要出门,急忙唤道:“爷,穿披风打伞。”
四爷都穿好了,即使是走在长廊里,不到外头,还套上了木屐,也被磅礴的风声雨气包围。
身后,仿佛是苏培盛在向王之鼎落寞叹息:“我们爷,终究是重情重义心软。”
大雨哗哗如注,对于行走在雨中的人来说,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一定是微微地疼。四爷走在长廊里,打伞侧面遮挡长廊外的风雨,雨水迷蒙了他眼睛,头发刚没编辫子随意扎了一把,此刻被风吹着打散,风雨阻绊着脚步,焦雷轰断了树顶的枝条,发出“咔嚓”的断裂声。四爷浑不在意,也不觉得寒冷。这么多年,无论是在深宫梨花如雪的重重回廊,还是潭拓寺沉淀千年香烟缭绕的水潭香道,他的心里,对太子的兄弟感情,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畅快自在过。
四爷漫步走着,心情像失去飞翔失望绝望后重新安上了羽翼的飞鸟,寻觅着二哥的笛声,施施然而来。此时此刻此地,就是他们兄弟解决所有恩怨情仇的机会。
夜雨惊雷,太子站在走廊尽头的墙边,一袭杏黄衣萧萧,恍若自电光中而来,含笛于唇边,缓缓吹奏,清粹冷冽如白露含光。
四爷蓦然心里一酸,泪意几乎在一瞬间灼热涌上眼眶。兄弟两个隔着一步距离,四目相对。
走廊外的雨丝被风郑重地吹进来,自他的脸上滑落。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混账弟弟,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四弟……你是因为我的笛声出来的吗?二哥也没有想到,能吹的这样平静。”
四爷用力点头,上前一步,紧紧地拥抱他的二哥,甚至是隆重地仪式感万分地笑道:“是的。二哥的笛子,吹的很好,好好,很好。”
雨水自他的脸上滑落。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弟弟,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四弟……二哥……做了决定了……”
四爷用力点头,紧紧回抱住当年一身皇太子威仪,却脚步匆忙地跑到自己面前的五岁皇太子,轻轻笑道:“是的。二哥做了决定了。”
他却似乎不相信一般,用力盯着混账弟弟看了又看。就是这双眼睛,这双清亮深邃的纯粹的眼睛,要他不敢直视,他怕大白猫儿,全宫里人都不敢对视猫儿的眼睛,只有他最怕。如同当年在潭拓寺,他看着四弟好似身绕金光的佛陀,那样灼热,那样明亮,他害怕了,他不敢靠近,他退缩了,不敢去问,不敢去追,缩在自己以为的安全圈子里,以为有了索额图,自己一定就是最安稳的皇太子,大清继承人。
突然,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两下,目光近乎狰狞地死命瞪着四弟,气结道:“你知道了!你知道了!你们都知道了吗!”
四爷重重地拍他的肩膀,瞪着他平静道:“我猜到了。八弟也猜到了。二哥,凡事行动,必有痕迹。就算你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你瞒不过人。”
他的面容瞬间颓然下来,无助地靠着墙,叹息着道:“汗阿玛也知道了?”
他的心跳渐渐归于死寂,隔着一半被雨水湿透的衣裳,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在混账四弟的身上。
心中有无数的难言和复杂,四爷正视太子的模样,低低道:“二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他仿佛没有听清,怔怔道:“来得及?”
一阵大风吹来,卷进来的雨水腾起无数细白的水汽,却模糊不了他的容颜。四爷的心意在那一刹那坚定如岩间老松。两辈子良苦如斯,却终有什么是始终没有放弃,始终都在追寻的。
四爷微微扬起来嘴角,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字道:“二哥,你永远是二哥。只要你愿意,你永远是汗阿玛最疼爱的孩子,是我们的二哥。”
夜色浓稠如汁,哗哗的雨声激在万千树叶草木之上,冲出湿冷清新的草木清馨。他望着混账弟弟,眼眸中牢牢固定住弟弟的身影,仿佛有温馨无尽的兄弟血脉之情在流转生辉,连弟弟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宛转了。
他的脸上有无尽的喜悦,他紧紧扶住弟弟的肩膀,那么紧那么用力,仿佛连骨头也隐隐作痛。四爷恍若在梦境之中,唯有那痛,叫四爷觉得二哥的亲近如此真实,如此欢欣鼓舞。他欣喜若狂,沉沉道:“只要你愿意,我便永远是你二哥。不管将来如何,我要告诉你,我是你二哥。”
他的目光这样温暖而坚定,带着得到梦寐已久的皇位与龙椅的光晕,透过交织的雨水与风声,和混账弟弟四目相对,满心里都是自己一朝登基,兄弟情深的画面,可他还是无法隐住内心深处的恐惧,只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这么看着弟弟了,总也看不够一般。
原来他和四弟之间的僵硬和距离,可以如此改变。由此及至彼,只要跨出这一步就可以。原来他知道的这么晚,原来他错过这么多,犯了那么多错误。
他冰凉的手轻轻地扑棱一些弟弟的青瓜脑门:“四弟,你是二哥唯一的兄弟。二哥就是这样的人,二哥不稀罕那么兄弟姐妹情深,二哥只有一个弟弟。四弟,二哥没有回头路了,二哥也不想回头了。”
四爷微微愕然,盯着太子眼里的那份决然,轻叹道:“难道你就不想想毓庆宫的家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