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各怀心思
顺平不敢隐瞒,只得据实回答道:“一直不肯打开房门,也不肯用饭。”
封君扬垂眼睖睁了一会儿,便缓慢地从床上起身,吩咐道:“你扶我过去。”
顺平瞧他这般竟还要去瞧辰年,只得又忙说道:“世子爷且先等一等,小的叫人去抬个肩舆过来。”
封君扬却摇头:“不碍事,你扶着我慢慢走吧。”
他大腿上虽被辰年刺了一刀,却不曾伤到筋骨,除了疼些,于走路影响倒是不大。顺平瞧他坚持,不敢再劝,只得上前扶了他慢慢地出了房门,往辰年住处而去。
当初为了图清静安全,选那院子时便选得有些偏僻,离着封君扬的住处有些距离。眼下封君扬腿上又有伤,走起来更觉得路远,直费了小一刻的工夫,才到了辰年的院子外。封君扬额头上更是已起了薄汗,扶着院门缓了好一会儿,才甩开顺平的扶持,独自缓步往内走去。
乔老还守在门外,瞧见封君扬进了院子便迎上前来行礼。封君扬挥了挥手,示意他与顺平等人都下去,独自一人在院子里静静地立了半晌,才一步步走到门前,抬起手腕轻轻叩门,唤道:“辰年,开门。”
这样一连唤了几次,屋子里却一直没有动静,封君扬睖睁了一会儿,转回身去顺着房门缓缓坐到地上。
“我知道你就在门后。”他忽地轻声说道,“你就是不肯开门,你不愿意见我。”
封君扬仰起了头,将头轻轻地倚靠在门板上,慢慢说道:“辰年,不管你现在还信不信我,我都想告诉你,我是真的想要娶你,不是做妾,是做阿策的妻。”
虽然最开始他只是想要她留在身边,陪着他,伴着他,所以才卑鄙地哄她失身于他,想着用情网一层层地缚住她,教她逃不掉,挣不开。可等到她拿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他就无法再继续理智下去了。他要娶她,他是真的想要娶她。他给盛都的大姐去信求助,想着给她假造一个新的身份,让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嫁与他。可是,大姐非但不肯帮他,还在信中狠狠地斥责了他一顿,叫他不可沉溺于儿女私情,叫他要以大局为重。
“我自小长在王府,钩心斗角,谋划算计。人对我好,不过是有求于我,而我对人好,也是有所图谋。只有你这个傻丫头,才会不计较我的身份,拿出十成十的真心来待我,在我还算计着你时,就已对我坦诚相待,生死相随。”
他永远无法忘记他们从青州赶去清风寨时的艰难,她明明累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却仍是咬牙一肩架起他,用纤细的身子支撑着他大半的体重,拖拽着他艰难地翻山越岭,而后又在面对山中饥饿凶狠的野狼时,毫不犹豫地将他挡到了身后,自己手握着匕首冲上前去与野狼搏命。
那时,她还未对他动情,甚至,她之前对他还有着些许恼恨,可在危险面前,她却依旧挡在了他身前。就是这样一个倔强狠戾却又善良坦荡的丫头,一点点敲破了他厚重的心防,进驻到他的心底。
“辰年,阿策从来只想娶你一人,想和你永结同心,白首到老。”封君扬轻轻地弯起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可是,封君扬不能。阿策可以只是谢辰年一个人的阿策,封君扬却先是云西的封君扬,他是云西王世子。为了我这世子之位,我大姐和亲盛都,与后宫无数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也是为了我,小妹也即将从云西远嫁青州,嫁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
他声音平缓,一句句慢慢道来,却有着无尽的心酸。母亲只生了他们三人,偌大的云西王府里,他名义上的兄弟姐妹极多,可真正亲近的也不过就是大姐和小妹。为了他,大姐和小妹的婚姻都已做了筹码,他又怎么能够独自任性?
“若要联姻,芸生便是最合适的对象,不只是因为她是泰兴贺家的女儿,她性子随和,为人善良,能容得下你,日后也能容得下……我们的儿女。”封君扬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丝尾音终于消失在空气之中。他是云西王世子,他不能随心所欲,肆意妄为,他还有太多的顾忌、太多的约束。
身后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封君扬回头望上去,就看见了正垂目看着他的辰年。外面的阳光穿过廊檐射过来,却只能落在她的裙角,照不亮她的面容。
“封君扬……”辰年开口,除了嗓音略带沙哑之外,已听不出一丝异样,“你可还记得我曾和你说过的那句话?”
他曾应过她,无论他怎样去谋算别人,可只要有关她的事情都不会欺她瞒她。封君扬轻声道:“我记得。”
“那就好。”辰年点头,“我现在问你,你以后可会与芸生拜堂成亲?”
封君扬默然良久,困难地答道:“会。”
“那你可会与她生儿育女?”辰年又问。
芸生是他的表妹,是他以后的嫡妻,纵使他不爱她,他却不能辜负她的一生。封君扬闭了眼,几经努力才把那个字艰涩地挤出来:“会……”
辰年干干地扯了扯嘴角,反问他:“封君扬,你还想要我如何?”
封君扬半晌无言,好一会儿后,他扶着门框艰难起身,看着辰年,问她:“那你想要我如何?抛弃家国,不顾父母姐妹,然后带着你走吗?辰年,你是要我这样吗?”
辰年回望着他,像是从不曾认识这个人一般看着他,她忽地微笑起来,笑容从嘴角上一丝丝挑起,在面庞上如花般缓缓绽放,却独独触不到眼底。那双最明亮不过的眼睛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阴霾,将所有的情感都遮在了里面。
她微微笑着,轻声说道:“不,我什么也不要你做,我只是不要你了,不管你是封君扬还是阿策,我都不要了。你娶谁去做妻,纳谁去做妾,都已和我没有关系。你去做你的世子,我仍去做我的山匪,从此以后,我们两人各不相干。”
封君扬身体一僵,整个人似是被钉在了那里,就连指尖都动弹不得。面前的女子还在微笑着,那笑容是他从未见过的温顺,她说出的话却是那样冷酷无情,就像是一把冰刀,直直地插入他的心间。
先是痛彻心扉,然后便是怒不可遏。
封君扬抿紧了嘴角,立在那里默默看辰年半晌,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谢辰年,我不会放你走,我不放,死也不放。”
辰年只扯了扯嘴角,算作是对他的回答,然后便在他的注视中去合房门。封君扬猛地伸出手去拦在门中央,却只是冷声说道:“时辰到了,出来运功逼毒。”
辰年竟轻轻地“哦”了一声,并不在此事上与他赌气,迈步出了房门走到院中坐好,迎着太阳打坐运功。她刚刚坐好,就听见朝阳子有些尖细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乔羽,你拦我做什么?你就是拦着我,那丫头也不能偷懒。”
封君扬面色重又恢复了冷静从容,淡淡吩咐道:“顺平,请道长进来。”
片刻后,顺平弯腰引着朝阳子入内。朝阳子先翻了一眼辰年,才敷衍地向着封君扬拱了拱手,道:“世子爷。”
封君扬浅浅一笑,吩咐顺平给朝阳子搬了椅子放于树荫之下,又站在原处静静地看了正在运功的辰年片刻,才转身慢慢走了。他前脚一走,朝阳子便迫不及待地从树荫下窜了出来,半蹲到辰年面前,眨着一双精光小眼细细打量她。
辰年本合着眼,听见动静睁目看去,正好对上了朝阳子那张又干又瘦的黑脸,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皱眉问道:“道长这是做什么?”
朝阳子问道:“你和那世子爷因着什么闹翻了?”
这问话与他这身份着实不符,辰年深吸了口气才将都到了嘴边的刻薄压了下去,只重新合上了眼,面无表情地说道:“道长请闪一闪,您挡着我的光了。”
朝阳子在昨夜里就听到了些动静,刚在外面看到乔老,却只探听到三两言语,对封君扬与辰年之事正是好奇,闻言便极不在意地说道:“没事,没事,晒不晒的都不打紧。”
他是说者无心,辰年却是倏地睁开了眼,探究的目光飞快地在他脸上打了个转。然后便若无其事地垂下了目光,半真半假地答道:“其实也没什么事,他昨夜里和别的女子多说了两句话,我一时生气就和他动了手。”
朝阳子却不大信,他是良医,只扫封君扬一眼便知他身上受了两处伤,一处在左肩,一处却在右腿,虽都不是什么要害之处,可从封君扬行动间就可以看出那两处伤得都不轻。能让谢辰年下这样的狠手,必然不会是只和别的女子多说了几句话那样简单。
朝阳子低低地“哼”了一声,直起身来看了辰年片刻,说道:“你扎的那两个地方都不好,以后要是扎人却又不想要他性命,你就用刀刺此处。”他说着伸出手指在自己腰腹处比画了一下,补充道,“就在这里,认准了地方,一刀扎下去,既看着吓人,又不会要人性命。”
辰年一腔情思所付非人,心中本是极难受的,全靠着一股子不肯示弱人前的硬气才能撑着自己坐在这里,偏朝阳子还与她说这些闲话,她抬头呆呆看他片刻,想要挤出个淡定从容的笑容来,可嘴角勾了几勾都没能弯上去,眼泪却是下来了。
朝阳子不觉愣一愣,又凑近了弯腰细看她,奇怪地问道:“你这到底是要哭还是要笑?”
他这样一问,却教辰年心中更觉凄苦。她性子虽刚强,可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就在昨夜之前她还满心欢喜着,想着能与封君扬像书中写的那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谁知到头来却全是欺瞒哄骗。封君扬从一开始就知道不能娶她,他要娶的是芸生,是泰兴贺阀的千金大小姐,而不是她这个清风寨里出来的野丫头。
芸生上有父母疼爱,旁有兄长护持,她却是无父无母的孤女,现在甚至连相依为命的义父也没了踪影,只有她一个人,天地之间这样大,却只有她一个人。
可她偏又那样的蠢,封君扬几次三番地给她讲天下大势,讲各个门阀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讲他们的联姻,她虽一直听着记着,却总认为那些东西离自己太远,竟忘记了封君扬也是那些人当中的一个,他也是要联姻的!
辰年极恨自己在人前哭泣,她在房内枯坐一夜,这才能忍下不在封君扬面前哭泣,可此刻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像是流不尽般往外涌着。她既觉难堪又觉委屈,更恼恨朝阳子这样不识趣地过来揭人疮疤,一时再忍耐不住,索性破罐子破摔,低下头用双手揪住朝阳子的袍角,放声大哭起来。
朝阳子被她这孩子般的大哭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要逃开,衣袍却被她抓住了,偏还抓得极紧,教人拽也拽不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哭声立时就惊动了守在院外的郑纶,他快步走到院门处往内扫了一眼,不觉皱紧了眉头,略略迟疑了一下,便吩咐身边的侍卫去把此事报与封君扬。
朝阳子正好回头瞧到了,不由得大急,封君扬可是带着人刚走,便是腿脚不利索,用不了片刻工夫也就能回转了。朝阳子忙一边往外拽着自己的袍角,一边口中慌乱叫道:“你别哭了,别哭了。”
他这样一叫,不想辰年反而哭得更凶了,还扯着他的袍角当起了手帕,报复性地把眼泪鼻涕一起糊了上去。
朝阳子又气又急,却又拿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辰年束手无策,他回头望一眼院门口,见郑纶还皱着眉看向这里,忙向辰年妥协道:“你别哭了,我以后再不叫你晒太阳了,总行了吧?”
辰年手上却将他的衣袍扯得更紧了,抽泣着问:“那还怎么逼毒?”
“不逼了,毒也不用逼了。”朝阳子忙道。
辰年肚中暗骂一句“你大爷的,这黑老道果然是在诳我”,她心中愤恨不已,又扯过他的袍角狠狠地擤了把鼻涕,这才算松开了手。
朝阳子得以解脱,立刻就向后跳去,一脸厌恶地抖着自己被辰年涂得满是鼻涕眼泪的衣袍,恼道:“你这丫头,当真可恶。”
说话间,封君扬已匆匆回转,因走得太急,他腿上的伤口又崩裂了,血色很快就浸湿衣袍透了出来,他却仿若不察,只匆匆几步赶到辰年身前,紧张地上下打量着她,问道:“怎么回事?”
辰年大哭了一场,只觉得心中畅快不少,坐在那里擦自己脸上的泪水,不急不忙地从地上站起身来,淡定答道:“刚才听道长说我身上的阴毒已经除尽,我一时喜极而泣,乐哭了。”
哭得这样撕心裂肺,竟是乐哭的?此话一出,顺平与乔老等人差点没跌趴到地上去,封君扬更是微微抿紧了唇,看着辰年不语。辰年看也不看他一眼,却是转身认真去问朝阳子:“道长,我这毒真是没事了?”
朝阳子正皱眉看着自己被揉搓得一塌糊涂的道袍,不耐烦道:“没事了,没事了。”
辰年迟疑了一下,又说道:“可我的穴道有时还痛……”
朝阳子头也不抬地摆手:“不用管它,过上几日就好了。”
“好,好,好你个脸黑心黑的黑老道!”辰年忽地冷了脸,咬着牙连骂了几个好字,然后便转身进屋,哐的一声摔上了屋门。她虽未放出什么狠话来,可这一声震天响的摔门声就如同打在了朝阳子的脸上,气得他当场就跳了脚,立时就要追过去找辰年麻烦。
乔老急忙一把将他拉住了,恨不得立刻把这位不着调的师兄打包送回师门。他一面扣住朝阳子不许他动,一面偷眼去瞥封君扬,却瞧见他眉宇间的冰霜略有消融,神色却似是比之前稍稍缓和了些。他大松了口气,生怕朝阳子再喊出什么出格的话来,忙寻了借口提着朝阳子离去。
小院里只剩下了封君扬与顺平、郑纶三人,顺平几经犹豫,还是小心地出言劝封君扬道:“世子爷,谢姑娘脾气硬,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她今日这样哭一场反而比把气压在心里的要好。待缓上几日,她记起您对她的好,许就没事了。”
封君扬没有言语,只默立片刻,便转身缓步出了院子。院门外早就有随从抬着肩舆候着,这一次封君扬并未强撑,由顺平扶上肩舆回了自己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