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百物语-无道
“你真要去见源小子?”萧无常问,“他……你明白的。”
“我知道。”岑吟点头,“你放心。”
“我放心。”萧无常笑道,“他一心求个结果,不会节外生枝。”
但只怕,这结果未必会如他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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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风烛忽然开始梦见父亲。
半睡半醒间,或是坐着冥想时,都隐约看到父亲的身影在眼前穿梭。他仍是穿着他喜爱的青色狩衣,或是白底蓝边的那一件,有时持书,有时握刀,在这塔楼之中行走。
源今时生性温润,从不喜与人争抢,只一心一意护着妻儿。源风烛在他膝下长到bā • jiǔ岁,而后便送到朝臣家养了几年。但那时母亲想念自己,便也常常回到家中同父母一处,那些日子虽有些动荡,却令人无比怀念。
因父亲通晓阴阳术,常出入黄泉国中,所以源风烛年幼时便见过许多扶桑大妖。有时会有山婆女怪来家中做客,母亲便以浊酒款待,也会喊自己出来拜见一番。
源风烛记得,母亲虽是深宫皇女,却生来得有些见识气度,极喜看那些志异杂文,从不怕妖鬼之物。她与那些大妖相处甚好,因她生得美丽,在黄泉国也十分有名。
但可惜,美人也会迟暮,除非不见白头。自父亲去世后,那些大妖偶尔还会来拜访母亲,惋惜年华的逝去。后来母亲也不在了,那些大妖便再也不来了。
再艳丽之花,也终还是不能长久的吧。
源风烛坐在书房中,低着头似乎睡着了。他并不知道岑吟来了许久,就坐在他对面看他,仔细端详着他的面相。
但她却觉得这个人的面相有些奇怪。
不知如何解释,岑吟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的五官乍看之下无可挑剔,性情或运势也算一目了然。可是看得多了,就有些看不透,甚至还觉得他这张脸像个面具,与他本人的气场无法重合。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
她正端详着,忽然源风烛却睁开了眼睛,居然是醒了。
“哟,失礼了。”他尚未回神,本能地欠身道,“何时来的,我竟不知。”
“你当真睡醒了吗?”岑吟问。
“大约……大概……”源风烛喃喃着,又闭上了眼睛,“容我清醒一下。”
岑吟也不做声,只是安静等着。源风烛缓了片刻,又再度睁开眼睛,这一次倒是恢复了神智。
“失礼了。”他笑道,“敢问,是什么时辰了?”
“戌时刚至。”
“怎么突然到我这里来了?”
“有些事想同你说。”岑吟道,“是关于你弟弟的。”
“我弟弟?你是说知禾?”源风烛问,“他怎么了?”
“知禾今年多大?”
“八岁。”
“那他比寻常八岁孩子要小些。”岑吟道,“可是有什么不足之症?”
“有一些。”源风烛点头,“知禾体质差,时常容易生病。胆子又小,时常被吓掉了魂,我还要常常为他喊魂。不过,你为何突然问这个?”
“我觉得你弟弟不像八岁。”岑吟忽然笑道,“或许是太早慧了,反而有些像个成年人。你该多去看看他。”
她故意加重了看看二字,意在提醒。源风烛却低下头,没有去看她的眼睛。
“知禾与我不同,我在父母身边长大,一直到二十岁。知禾自出生就没见过父母,只整日对着我,偏偏我又公事繁忙,所以……总不能陪伴他。”源风烛叹道,“他性子的确怪些,若是得罪了女道,我先赔个不是。”
“我更担心的是你。”岑吟轻声说。
“我?”
“没什么。”岑吟干脆道,“只是随便一说,你随便一听。我没有别的事,就先告辞了。”
别人家事横竖与自己无关,也不该多看多问,本就不是分内之事。
源风烛应该是个聪明人。自己说到这里,也足够了。
岑吟想着,欲起身同他道别。但源风烛却示意她先别走。
“难得你这时候过来,大约也没用晚膳吧?”源风烛问,“我有些饿了,不然传饭来,你也一起吃吧。”
岑吟想拒绝,谁知肚子却忽然咕噜了一声,居然也是饿了。
她有些尴尬,想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好。”
源风烛吩咐了下去。物部重阳一直跪在廊下,闻言便立刻去办。不多时就有人抬上来两张小桌,上面盛着一些饭菜和汤水,皆是素食,还有一篮子配餐,牛ru茶,鸡蛋和豆浆等等一应俱全。
来人将小桌摆在地榻上,前后相并,放在了那对坐的二人中间。
岑吟看了看桌上的饭食,发觉很是精致。碗碟皆用陶瓷白釉,盛着精心制作过的食材,筷子亦是乌木镶银,极有分寸地搁在筷枕上。
每个人面前都有三道菜和一道味噌汤,还有一小碟大福,一盘醋昆布,和一壶玄米茶。米饭是红稻米,圆圆一碗,上面撒了芝麻香松,碗旁还搁置着一个小小的白米饭团。
看着极有食欲。但……
“这米饭,我有些吃不了。”岑吟道,“其实半碗足矣了。若吃不掉,有些浪费。不然换上一碗来?”
“无妨,你匀出一些来给我就是。”源风烛递给她一个小空碗,“其实我吃的不少,总要刻意控制,否则就该发福了。”
“这……”岑吟觉得不妥,哪里有这样的规矩。
“这是我的家,一切我说了算。”源风烛看了看她便笑道,“放心,他们不知道。”
岑吟听了,虽还有些犹豫,但仍是将一半红米饭匀给了他。端起碗时,她才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和人一起吃饭了。
萧无常这个仙男什么都不吃,枕寒星又不怎么与自己一同用餐,因此她或是吃干粮,或是萧无常为她端来饭食,在旁边看着她吃。
如今总算是遇到个活人了。
虽谈不上好,但也谈不上不好。岑吟用筷子夹起稻米饭,吹了吹后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着。她下意识地看了源风烛一眼,却见他正在喝味增汤。
他是常吃这些东西的人,十分自然且顺手。他手里的饭有些烫,被他放了下来,拿过篮子里的鸡蛋,将它敲开打在米饭上,随后用筷子搅拌起来。
岑吟这才发觉鸡蛋竟然是生的。她咬了一口菜,见源风烛拌好了鸡蛋,浇上些酱油,又放了些鱼籽,便慢慢地吃了起来。
这生鸡蛋如何能吃?岑吟想问问,但俗话说食不言,寝不语。她几次想开口,都硬忍住了。
无奈之下,只能不着痕迹地观察那人。源风烛吃东西十分干净,无论是喝汤或是吃菜,都不洒一滴汤水。他闭着嘴咀嚼着,每次要嚼大约十五六下才会吞咽,显然是养生之人。
他那里多了一份脆腌萝卜。他一见就挑了下眉,像是很高兴,却没有动它,而是拿起来端给了岑吟。
“这个很好吃。”他对岑吟道,“你尝尝看。”
岑吟点头谢过,夹了一片配着稻米饭吃。果然郡守的饭食就是与别处不同,味道极好,想来也是无人敢怠慢他。
源风烛却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把她吓了一跳。
“专心吃饭。”他低头笑道,“总盯着我看,是觉得我的脸好下饭吗?”
岑吟有些窘迫,便低下头不再看他。她默不作声地吃着饭菜,源风烛却反而盯着她看,看了半晌,摇了摇头,端起碗来继续吃。
他用勺子舀了汤来喝,却又走了神。隐约想起多年前父母也是这样对坐着吃饭,一言不发。那时自己年幼,常悄悄跑过来讨吃的,母亲便会夹一些笋用手接着喂他吃,却不许他多说话。
那两个人,都是极讲规矩之人。
源风烛想得出了神,又去舀汤喝,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勺子落在了一旁的大福上,舀下一块来送到了嘴里。
“你……吃错了……”岑吟提醒道。
源风烛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吃了很甜的东西。糯米皮上的白沫沾到了嘴唇上,他也没有察觉。
岑吟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想了半天还是指了指他的嘴角。
源风烛会意,急忙拿过帕子去擦。岑吟发现他的耳朵和脖颈都有些发红。
那一餐饭,是源风烛先吃完的。他吃得十分干净,几乎什么都不剩,把岑吟看得呆住了。
“你这是……?”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只是不忍浪费粮食。”源风烛道,“我母亲常说,若是剩饭,将来就会找个麻面悍媳妇来管我。”
“我也听过。”岑吟忽然笑了,“我师兄也是这么说的。”
她放下碗筷,同样粒米不剩。源风烛吩咐人将碗碟撤下去,只留了茶与甜食。
他示意岑吟尝尝玄米茶。岑吟喝了一口,觉得入口香甜,味道很好。
“这个东西真好喝。”她赞叹道,“我临走时能问你要一些吗?”
“自然可以。”源风烛点头,“我等下就吩咐人备好。还有些其他点心,也都给你带上。对了……”
他说着,忽然从旁边那处一个方正的木盒来。打开时,里面原是一个个小格子,放着不同样式的点心。
“这个是我从好友那里拿回来的和果子。我在他那吃了一些,觉得非常好吃,想拿给你尝尝。”他将盒子送到岑吟面前,“这一盒是新的,没人动过。不过,若是觉得不妥当的话还请不要勉强。”
“你不用这么客气。”岑吟起手谢过,“如此就多谢了。”
她接过盒子,从中拿出一块樱花酥尝了一口,果然好吃得令人上头。再配上玄米茶,简直绝妙。
“真的好吃!”她高兴道,“多谢你!”
“其实……”源风烛幽幽道,“我在里面下了毒。”
岑吟一口噎住了。
“骗你的!骗你的!”源风烛大笑,“没有没有,你放心吃。”
岑吟当然知道他不可能下毒,又不满他开自己的玩笑,就直接抢过了食盒准备随时带走。
源风烛剥着蜜柑,一边吃一边朝外面看。隐约有烟花燃起,炸成绚丽的图案又渐渐消失。
“我有时候,也想过娶妻生子。”他忽然道,“像我父亲一样,养在这塔楼里,一直待在我身边。”
“那为什么不娶?”岑吟问,“只是因为命格之说吗?”
“不合适。”源风烛摇头,“我不合适。”
他拿过玄米茶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时,半眯着眼睛,像是又有些困了。
岑吟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累的表情,于是想了想便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开。
“好,你先去休息。晚些时候我会差人告知。”源风烛道。
岑吟走后,他靠在墙上,缓缓捂住了眼睛。重阳觉得他不太对劲,就跪在他身边仔细查看。
“少主,您怎么了?”
“我的眼睛……有些看不清东西了。”
源风烛拿开手,那双墨色的瞳孔空洞无神,已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奕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