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史记
说着他嘴角翘起,似笑非笑,语气略带嘲讽:
“——再说了,莫非郭先生经商数十年,就真的这么老实,从来没有碰过这种事情?”
这一句话直击要害,但郭照低头沉默,却还是一言不发。俨然并没有被说服。
屏风之后,沐晨与向亮对望一眼,终于决定执行他们刚刚拟定的备用方案。沐晨微微一声咳嗽,抬手敲了敲屏风。大厅里郭照周身一震,迅速又下拜行礼。
“郭卿。”沐晨的声音平缓柔和,仿佛只是漫不经心的慵懒开口:“你的难处,我也知道。寡人生性不喜欢勉强,郭卿要是实在不愿,不妨换个条件,如何?”
郭照匍匐叩头,五体投地:“请殿下垂示。”
沐晨点了点屏风,继续装出那种午睡刚醒的口气:
“也没什么。方才我百无聊赖,听到郭卿说手上有数件珍宝,心下也颇为好奇,因此突发奇想,想和郭卿比一比宝贝,赌个彩头。郭卿以为呢?”
郭照似乎大吃一惊:“赛,赛宝?”
“不错。“衡阳王淡淡道:“就仿当年石崇王恺的典故,我们各出三件珍宝,彼此比试。三局之中,寡人若是赢了一局,便请郭卿说一个北军的消息。反之,若是寡人输了一局,就让郭卿与俘虏见面;输了两局,就许郭卿传递东西;若是输了三局,郭卿便能领着俘虏自去。无论输赢如何,我都让俘虏报一个平安。怎么样?”
郭照又卡住了。然而这一次沐晨隔着玻璃仔细打量,却明白无误地看到了郭照脸上地挣扎。系统提供的消息确实准确无误,这个郭照野心极大赌性也极大,听到赌赛便难以自拔。再说他这样的巨商本就要结交各方权贵,这一次dǔ • bó即使不胜,也能搭上衡阳王这条线,并不算空手而归……
果然,郭照再次叩头:
“小人遵令。”
“……那就好。”沐晨躺了下去:“仓促之下不易预备,两个时辰后再来斗宝吧。郭卿,你先去下去歇息。”
等到郭照倒退着消失在大门口,沐晨终于从躺椅上一跃而起,推开了屏风:
“立刻准备和现代联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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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照第二次造访府衙,那阵仗可就更为惊人了。这一次围绕着他的不再是精壮侍卫,而是左三右三一共六个美人,行动之时弱柳扶风娉娉婷婷,看得众人都愣了一愣。这六个美人众星拱月一样将郭照送上大堂,而后一齐跪下,在台阶前匍匐成了一排。
主持斗宝的王治微微一呆:“……郭郎君,你这是干什么?”
郭照赶紧行礼:“上禀府君,这是在下□□的几个婢女。昔日石崇姬妾踏香无痕,纤若无体,后世不可再得。在下苦心许久,反复琢磨,才终于练出了这么几个看得过去的人物。”
王治眨了眨眼,才终于记起踏香无痕的典故——西晋石崇喜爱美人纤瘦轻盈,于是在象牙床上撒下沉水香屑,踏过之后没有痕迹的能得珍珠百粒。他目光一扫,果然看到台阶下的美人瑟瑟发抖脸色青紫,手腕脚腕纤瘦得骨骼突出,俨然是严重节食后的营养不良。
王治收回目光,心中嫌恶厌烦,却已经猜到了郭照的用意——上午沐晨不过随口一提石崇,他现在就能搜罗到宛如石崇姬妾的美人,这份逢迎的功夫也算是无与伦比。可惜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在场恐怕没有一个人还对他有好感。
“石崇死于非命,郭郎君也不必这么自比吧。”他淡淡道:“现在时辰已到。依双方约定,斗宝共为三局,顺序为绸缎毛料、玉石、珠宝。主随客便,请郭郎君先出示宝物吧。”
郭照的脸僵了一下,随即又是笑逐颜开。他伸手击掌,匍匐的美人立刻起身,恭敬地奉上了一个镶满宝石的金盒。郭照按动宝石开启机括,从盒子里取出了一条雪白的……披肩?
在场众人(包括屏风后的沐晨)都有些吃惊,但无论如何抬头细看,却也只能看到这披肩轻柔缜密颜色干净,好料子是好料子,但无论如何算不上什么珍宝……难道郭照打算直接投了?
却见捧着金盒的美人小心退下,身后又转上来一个手持羽扇的侍女。这侍女举扇用力一挥,那披肩竟然翩跹而起,在空中猎猎飞舞!
侍女扇了几扇后垂手止风,那围巾仍然当空飘舞,片刻才徐徐落下。
郭照笑意盈盈,将围巾珍重叠好,放回金盒。他叉手行礼:“这是在下于巴蜀一带买下的宝物,柔软轻飘若无物,团成一束可以穿过戒指。虽然极轻极薄,保暖却是无与伦比,在下曾在披肩里裹了一只鸡子,数日以后,这鸡子竟然自行孵出了小鸡。”
屏风之后,刘铭忽然啊了一声,伸手抓住了向亮的胳膊:“这他妈是沙图什!藏羚羊绒做的!”
沐晨呆了一呆。沙图什他不明白,但藏羚羊绒他可一清二楚。以中古时代的运力,要从青藏高原运下这么一件东西,那确实是绝世的珍奇了!
大厅里的顾问们同样用耳机听到了刘铭的低呼。王治稍微一愣,终究还是神色不动,抬手叫士兵送来了衡阳王府的珍宝。
只不过这件宝贝就没有美人护送的体面了。王治直接打开了送来的铁盒,取出了一件轻薄飘拂的丝绸长裙,裙面上是一朵半开半闭的菡萏。郭照抬眼一看,嘴角立刻就有了笑意。
“织造巧夺天工,颜色如此鲜亮。”他柔声道:“这的确是极好的丝绸。”
但极好的丝绸而已,怎么能算是珍宝?
王治呵了一声,抬头又拿起了早就备好的蜡烛。他将烛火拨旺,凑近裙面微微晃了一晃。
片刻之后,却见长裙上的颜色悄然变化,半开的菡萏似水中起伏,渐渐吐出了粉红的花瓣。不过半分钟的功夫,半开的菡萏已经完全绽放,成了亭亭玉立、浓淡怡人的荷花。
如果细细嗅闻,空气中似乎还多了一丝荷花的香气。
王治终于露出了微笑:
“现在豪富之家的规矩,衣服要与时令契合,一日之内就要更换数次。我们殿下以为太过繁琐,细心搜罗,找到了这件衣服……”
他转眼一望,却见郭照瞠目结舌目瞪口呆,一碗茶都已经扣在了身上,浇得半身滴水。直到数息以后,郭照才仿佛如梦初醒,低声开口:
“这,这是怎么织的?”
王治笑容加深,却丝毫没有开口。当然,他实际也无法解释——这是沐晨用积分兑换了与现代的紧急交流后,中科院送来的宝贝。据他们说这丝绸是基因工程的伟大成就,蚕丝里天然就带有能在不同温度下变色与挥发的特殊蛋白基团,才能有这样的效果……
这种降维打击实在不讲武德,所以王治决定一笑而过。
郭照惊愕了良久,终究还是认赌服输。
“殿下的珍奇天下无双,我大开眼界。”他默默片刻,才艰难开口:“北兵现在屯师江夏,蓄势待发。一月之内,便要大举进军。”
说罢,他打开盒子,取过藏羚羊绒的披肩,伸手一撕两半:
“既然不是天下无双,就不必现眼了。”
王治微微眯眼,语气依旧平淡:“那就开始下一轮吧。”
郭照挥了挥手,叫美人送来了下一个金盒。
这一次取来的是块玲珑剔透的美玉,阳光之下玉质莹润光泽,中间却有一丝摇晃起伏的殷红。
站立在侧的刘恒扫了一眼,脱口而出:“血玉?”
郭照颔首:“府君好见识。这是我重金收来的一块血玉,每到深夜月起,还会有细微的红光。依方书中服食法所言,长久佩戴还可延年驻颜……”
刘恒笑了一笑,没有说话。这血玉珍贵倒是珍贵,不过竟能夜晚发光,八成是带有什么放射矿物,亏得他还敢长久佩戴。
王治再次击掌,召唤来了第二个木盒。盒子内以丝绸填充,里面却是个平平无奇的青玉深盘。有了上一次的教训,郭照屏息钳口,看着王治将青玉盘摆在几案上,徐徐浇下了一碗热水,而后伸手轻轻摩挲边沿。
刹那之间,盘中无数水珠竟然鱼跃而起,在空中跳跃飞舞彼此撞击,而后雨点一样洒下。滴落的雨点在玉盘边缘敲击滚落,奏响了一连串的旋律。
饶是郭照心中有所预备,见到这种奇物也是惊骇之极。他猛然起身仔细打量,却见青玉盘壁薄如纸胚,玉质又是浑然一体,决计不可能隐藏任何的机关。郭照瞠视良久,终究还是缓缓跪下,长叹了一口气。
“……鬼斧神工,一至于斯。”他哑声道:“在下心服口服。”
说罢他抬手一挥,价值连城的血玉跌落在地,当一声摔了个粉碎。
等到美人送上第三个金盒,郭照才缓慢开口:“北军筹谋许久,意图自兖州、豫州两路并发,袭取建康。唇亡齿寒,殿下还请早自为计。”
王治皱了皱眉:豫州与江陵相距不远,大军南下必然波及,确实是要“早自为计”。
郭照说了这句话之后摇头叹气,似乎是觉得自己即将惨败,终究心意难平。虽然如此,他还是强提精神打开了第三个金盒,盒子里荧光微微,却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下面垫着些乌糟糟的木头。这样大小的珍珠固然珍贵,但比之前两件却是等而下之,自然更没有胜算。王治唔了一声,正要叫人送来珠宝,忽地目光一凝:
“那下面垫的是什么?”
郭照笑了笑:“上禀府君,这珍珠是极阴寒的深海里采的,要是没有阴湿的物事滋养,便要逐渐干裂,一文不值。在下便找了些古墓里的木头,将它养护起来……”
王治目光闪了一闪:别看这小子说得这般轻巧,八成是干过掘坟盗墓的缺德买卖。但这不是重点……他仔细打量珍珠下的那几节朽木,徐徐开口:“不知道我能不能看一看?”
郭照有点惊愕,但当即命人将金盒送了过来。王治小心捧起,只是抬眼一扫,便觉得血在往头上涌。
“太——太史公。”他喃喃道:“这,这上面的字迹——”
那朽烂发黑的细长木条上,分明是“太史公曰”四个字!
郭照愈发惊愕,但心中也禁不住的得意——他用来养护珍珠的怎么会是一般的烂木头?这盒子里的木头也是身价不菲,但只有精擅文史的高人才能辨识。
这是极为隐晦的炫示。现在衡阳王长史居然一眼看破,他倒也颇为高兴:“府君好眼力。当年五胡南下关中残破,长安古墓皆被盗掘。这就是从汉安平侯墓里挖出来的竹筒,正是《太史公书》。”
王治闭了闭眼,几乎以为自己快要晕厥过去。但他居然撑住了,只是声音有些嘶哑:
“安平侯杨敝,娶了太史公司马迁的独女。”他嘶声道:“所以这是,这是——”
“府君所料不错。”郭照笑道:“我也找人瞧过,说看竹筒的痕迹,九成九是司马迁的亲笔。哎,可惜那一筒实在太多,我随身带的就只有这么一点……”
一语说完,大堂里陷入了怪异的沉默。王治低头凝视金盒,刘恒则抬头瞪着屏风。就连两侧的士兵都站得笔直,丝毫没有移动一丝的目光。
郭照笑了一会,脸上的表情也终于渐渐僵硬。他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却又说不上任何怪异……如此沉默片刻以后,屏风后面终于响起了一声轻轻的敲击。
“你赢了。”衡阳王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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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郭照一脸懵逼地接过金盒作辞下堂,王治才长吐一口浊气,转身冲进了屏风。
沐晨还来不及反应,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的历史学王博士已经劈头发问:
“我们什么时候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