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日万
景澜道:“宴师多虑了。”复又笑容满面道:“此事自然不提,不过旁的事,还需向宴师请教。”
紫衫老人瞪了她一眼,景澜佯装不解,半晌后他泄了气悻悻道:“罢了罢了,就当是我欠你的,这可真是上辈子造的孽,此生临近垂暮,竟还要来还这份情,真是世事难料!”
皇帝闻言看了看他们二人,问:“这又是为了何事?”
紫衫老人面上稍有疑色,景澜一本正经答道:“有些术法奥义上的疑问,关乎生死,所以想向宴师讨教。”
“生死?”
一听是与玄门有关,皇帝顿失了兴致,不再多问,向紫衫老人道:“柳先生还未到么?”
紫衫老人答道:“陛下在此,柳宿怎能不来?”
皇帝拂去肩头雪花,缓缓道:“一眨眼便过去了这么多年,朕观宴师容貌,似与数年前并无不同,可称是驻颜有术。柳先生为修复法阵长居地宫,连半点闲暇都未得,也不知他如今是何种模样。”
紫衫老人摆摆手道:“能是什么模样?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不过是头发白了,胡子一大把!老了,早已不复当年了!”又仿佛感慨般说道:“我还记得昔日在王府时,每每陛下宴饮归来,王妃站在门前执鞭相候,陛下不敢从正门入,只好拉着我去爬王府院墙——”
“咳咳咳……宴师!”
皇帝向他猛使眼色,紫衫老人莫名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景澜仿佛没听见,姿态恭敬地垂首而立,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
忽有一人道:“世间之事,以生死为最,古往今来前赴后继者难以数计,陛下难道不愿听一听宴师这生死之术吗?”
风雪中一麻衣老者持杖而来,须发俱白,翩然若仙,大有出尘之意。
也不见他如何行步,转眼间就已来到四人身边。紫衫老人最道:“柳宿,你来迟了。”
麻衣老者向皇帝行礼,皇帝道:“适才柳先生所言生死,朕以为有生便有死,毋须人力更改,顺其自然便可。”
麻衣老者微微颔首,又道:“若有一日,陛下亲近之人不幸离世,此时有一法门,能有起死回生之效,陛下可否愿意一试?”
皇帝颇有些意外,沉吟片刻后答道:“从前皇后倒与朕说过此事,倘若有朝一日,她因病逝世,朕是否会重用方士,搜寻道法,使她再活过来?”
高台上只闻呼啸风声,远处云塔高耸,积雪莹莹,映照着千百年来的风流云散,兴亡更迭。
“逆天而行,所付出的代价难以估量。”皇帝挥了挥袖子说道,“朕不会那么做,皇后也不会让朕这么做。因一己之私,罔顾江山社稷,那朕又何必来当这个君主,还不如早早退位让贤算了。”
麻衣老者闻言看向景澜道:“云和离世前将你托付于宴师与我,你也算是我们的半个弟子,应当多学一学陛下的豁达,人世间并非只有生死二事,只有置之度外,才能走得更远。”
景澜俯身行礼,道:“敬谨从命。”
麻衣老者抚须道:“闲话叙罢,不如来说说这云塔。百年前此地乃上清山,寺宇云集,和帝时笃信释教,置行宫于山下,每年七月脱去袍服冠冕,入寺苦行清修。此塔乃是长安城法阵初布时便有之物,相传是阵师仿古越人北冥白塔所建,曾于战乱中被毁坏大半。和帝有心重建,但复原此塔太过耗费财力,大臣多有阻拦。”
“此时忽现一奇人,自称能在一夜之间将塔修好,且无需废一砖一石。果如他所言,一夜之间云塔便已修缮完毕。塔修成后,此人不辞而别,再无踪影。和帝将此视为上苍恩赐,自此更是深信释教。临国若有不信释教或信奉他神者,皆被和帝视为异端,必亲征之。及后命太子亲送一物入寺中云塔供奉,令四周寺庙卫守。说来也奇,自供奉伊始,这座塔便突然消失了,只有数十载一次的日月相交时的晴夜之际,方能一见。”
皇帝疑惑道:“和帝征战之事朕也略有耳闻,但如今不是晴夜,更兼风雪昏昏,为何此塔却又出现了?”
麻衣老者但笑不语,一旁的紫衫老人答道:“自前代以来,长安城阵法几经修缮,及至前朝初,一位大阵师无意中开启此塔,于是将此设为阵眼,另在城中设下十五座塔,相与配合,以庇护宫中……换句话来说,哪怕整座城池都沦陷了,单凭此塔在,皇宫依然固若金汤,也无修行之人能在宫中随心所欲地施法。”
皇帝面露惊奇之色,道:“可是那件供奉在塔中的珍宝所致?”
麻衣老者点头:“正是如此,如今城中阵法皆为人所破,也是为了此物而来。”
景澜淡淡道:“之前曾宴师曾推测,每破一座塔,云塔便会暂时显现一次,等十五座塔皆没,云塔自然再无遮掩。昨日最后一座塔中的阵法已破,星历官正着人修缮。”
她说完看向皇帝,城中如今的乱相,说来也有皇帝的手笔在里头。否则仅凭那些人微末之势,就算再怎么搅合,也不至于乱成这般样子。
皇帝一派悠然地道:“这羊圈的栅栏不破几个洞,在暗中窥探的豺狼虎豹又怎会放心大胆地入套呢?”
紫衫老人故作惊讶道:“陛下竟知道羊圈在何处?这倒叫我想起来一件事——”
眼见外甥女目光移来,皇帝忙道:“宴师若是有事不妨等会回宫再说,咱们舔一壶热酒,也好叙叙旧情。”
众所周知,皇帝做皇子的时候非风雅之事不碰,如何会知道什么羊圈栅栏之类的东西,大概是昔日在王府时被王妃揍的东躲xī • zàng,最后躲到羊圈才侥幸逃脱。
于是景澜佯装不知,安静侍立在一边。
麻衣老者则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这是要把自己当作那圈里的羊,引豺狼争前来了?”
皇帝道:“若非如此,又怎么能知道哪些人是豺狼,哪些人是虎豹呢?”
麻衣老者道:“愿闻其详。”
“豺狼尚能以威势镇之压之,恩威并施,倒能驯服一二。”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却云淡风轻道:“但虎豹却有僭越之心,妄图取而代之,恩威不可缓其心,反而助涨妄念,使其更为嚣张跋扈。”
麻衣老者叹道:“只怕万一罢了,陛下到底是天子,如此冒险行事,恐怕有所不妥。陛下可要想清楚了,若将云塔中之物取出,宫中失去了法阵庇护……”
皇帝抬手果断道:“朕心意已决,劳烦两位将塔中之物取出。”
“凭我二人之力,实不足以至塔前。本该陛下前去,但陛下又非修行之人……”麻衣老人杖头一歪,指向一旁的景澜道:“就让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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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雪雾迷茫,远看如仙宫的庙宇立在荒山之上,重重飞檐扬起,如剑尖一般指向天穹,弥漫着森然之意。
屋舍上青瓦犹新,这古时曾卫守云塔的庙宇仿佛不曾经历风雨摧折,依然完好无损。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这些状似真景实物的庙宇,不过只是如镜中影般的虚幻之物。
景澜手持一盏灯,从雾气中穿行而过,耳边除了风声,似乎还能听到模糊的低语。许多打扮得如古时人的影子迎面走来,或交谈或环顾,穿过她走向黑暗中。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一片微光,一座通体洁白的石塔屹立在庙宇之中,塔门大开,好像早知有人会来。
“……已经过去几百年了,那些寺宇早已不在,我等所见之景只是幻术罢了。就连这座一夜之间落成的塔,怕也不过是虚影而已!莫要轻信眼前所见,遭虚妄所惑,便可入塔取到此物。”
景澜踏上台阶,脚下微微用了些力,与平地并无二致,竟觉察不出到底是真还是假。她提灯走入塔中,光莹洞彻,四下明明,不如所想的那般阴诡。
但在这种地方,越是平和宁静,越需小心谨慎。她不敢大意,握紧了腰间咒剑,向着深处走去。
地上仿若一池平滑的水,从深远漫出一抹静谧的幽蓝。随着她的脚步向前,这幽光如轻云一般,贴着地紧挨在她的脚边。景澜低头看了一眼,幽光散去,地面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
景澜脚步顿了顿,地上映出的人影比她现在矮了许多,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袍,长发用一根玉簪半挽起,隔着灯笼照出满地虚晃的光影,随着她一并走着。
那是她十五岁,初入寒山时的样子。
景澜只看了一眼便继续向前走,地上的影子跟在她脚边,说道:“你为什么不看我?”
景澜嗤道:“因为我知道你是假的。”
影子还是十五岁模样的少女,反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假的?我在你心中早已经呆了很久,我便是你。停下来,不许再向前了!”
景澜不理会她,径自向前。
影子说:“必定是你心中有悔,所以不敢看我,我说的对不对?”
“倘若你真的是我,就不应当问我‘对不对’。”景澜道,“你难道不知我心中所想吗?”
影子忙追上她:“我当然知道,因为‘她’,你日日夜夜都不曾忘记!”
景澜点了点头,赞同般道:“这倒是不曾说错,你既然知道我心中惦念她,何不变成她的样子?或许我还愿意与你多说几句。”
其实惦念到底还不够,说是觊觎更为恰当。这么一说景澜反倒是想起洛元秋来了,催着影子快些变个小师姐的模样。影子大约没想到她是如此没皮没脸,怔愣了会说道:“变成她?你心中的那个人?但她已经没有影子了……不,别再向前走了!回来!”
景澜闻言脚下不停,走到中央,四周空无一物,只有一面镜子立在当中,她手轻抚过镜面,带起如水波般的涟漪。
镜中又出现与她少年时一样的人影:“如果你不取走那样东西,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心中的那个人为何会没有影子?”
景澜面色自若地拔出咒剑,对着镜子里的人说道:“只要我问,她什么都会告诉我,这根本不算是秘密。现在轮到你了,塔中供奉之物究竟在何处?”
镜子里的人突然诡异一笑,学着她的语气轻慢道:“你不妨自己找一找看。”
景澜将镜子咣当一声踹倒,倒提着剑寻着幽光所在之处走去,漫不经心道:“有光才有影,这还用问吗?”
她站在那团起伏不定的幽光之上,拄剑而定,刚想向那团光刺去,剑尖在触及地面时猛然一顿,那团光也如受惊似的飘散至深处。她若有所思般看着那光,最后视线落在倒地的镜子。
片刻之后,景澜将镜子扶起,推到那团幽光在的地方。她转身看向镜子,镜中不见如池水一般透亮明澈的地面,只映出一座石台,幽光在处放着一盏精巧的灯盏,盏如莲状,瓣瓣温润,一抹幽蓝光泽从灯盏中溢出,如同水波一圈圈漾起,从镜中蔓至地面,顺着塔身而上,最后在塔尖化为一道幽光,正与地中的光相对。
景澜定定看着镜中的灯盏,最后收回剑,伸手触向镜面,向那盏灯轻轻一握——
霎时幽光盘旋飞速攀上塔尖,云塔以目力所见之势缓缓消逝。地面恢复成坚硬漆黑的石砖,一瞬间仿佛经历了百年光阴,尘埃落定之际,她置身于一片坍圮的废塔中,砖石朽木散落在脚下,就连那座石台也不知为何从中裂开,覆满了灰尘。
一切犹如幻梦,风雪扑来之时,景澜才回过神来,将手中的东西拿到眼前细看。
这莲盏已不再有光泄出,灯芯所在处,赫然是一块如玉的方牌。
景澜夹起玉牌,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
这玉牌正与洛元秋脖子戴着的那块所差无几,仅颜色略有些深,上头也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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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快马加鞭赶到城西,天色忽已晚,洛元秋一路上紧赶慢赶,她想着等会见着景澜后要与她说些什么,一入锦河巷,眨眼间她就抛之脑后了。见大门紧闭,她下意识去寻后门。
毕竟她还记得景澜说要给她留门,这个门自然值得是后门了。当下便骑着马沿着高墙寻着后门在哪,下马后还未上前去推门,门就自己开了。
门后站着一位管家打扮的人,他一早便得主人了吩咐,上回又曾见过景澜亲自领洛元秋来,自然不敢怠慢,上前一步去牵那匹御赐的黑马,恭敬道:“贵客请进。”
洛元秋纵然是再认不清人脸,也不至不分男女。她没想到开门的人不是景澜,怔了会后心中说不出的失落,问:“她去哪了?”
管家道:“大人今日留宿宫中了,约莫明日归府。”
“宫中?”洛元秋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问:“在哪儿,远不远?”
管家被她问住了,又不忍辜负她期望的样子,含糊道:“就在北边,应该没有多远,一会功夫就能到。”
他说的其实不假,锦河巷住着的都是皇亲勋贵,来来往往的去上朝,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洛元秋听完后心中烦躁顿去大半,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去找她。”
管家瞠目道:“可、可那是皇宫啊!你未得传召擅闯,那可是死罪呀!”
洛元秋答道:“不是擅闯,我自有办法。”
不等管家说什么,她翻身上马,转眼就消失在管家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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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昏雪疾,马蹄踏过地上的雪泥,在巷道上留下一行深印。
洛元秋所谓的办法,就是先住的地方取那柄阵枢,有了此物在,长安阵法所覆之处她想进便能进,皇宫也不再话下。
本来只想带阵枢离开,洛元秋在床上简单收拾了一番,莫名想起清晨时两人在床榻上的情景,脸不禁红了红,想想便将被子披在身上,鬼鬼祟祟地出了院门。
她不知皇宫在何处,但早上的时候,她曾在景澜袖中塞了道符,跟着符留下的痕迹去找一准没错。
身上披着锦被,洛元秋觉得自己好像那话本中偷香窃玉的贼子,不过人家偷的都是闺房中的小姐,她却是神差鬼使地搬了一床被子,也不知到底是为什么。
马自然是不能骑的,夜间纵马,再如何掩盖都会被人发觉。她将短杖别在腰间,攀墙上瓦,顺着那道符所留的痕迹一路寻去,在一面朱红色的宫墙外停下脚步。
若在平日,洛元秋指不定也就爬上去了,但此时她身上多了层厚被,十分累赘,自然不复轻盈。她思来想去,在宫墙外等候良久,趁宫门前护卫交接时借着阵枢掩形,悄悄溜了进去。
一进宫门,还来不及欣赏常人难见的巍巍宫阙,在夜色的掩护下洛元秋避开一路巡视的银翎卫,终于在一间宫殿外停那道符留下的痕迹彻底消失不见,她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窗格,无人理会。
难道景澜不在此处?洛元秋也不知该不该继续敲下去,在去留之间犹豫再三,最后打算再敲一遍,突然此时窗户开了。
两人四目相对,景澜长发披散,似乎正要就寝,见她来也是震惊不已。洛元秋先将身上的锦被丢给她,接着自己也跃进房中,将景澜连同被子一并抱住,心情雀跃不已。
她半边脸埋在松软的锦被里,本有千言万语想说,临到嘴边,只化为一句话:“我来找你睡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王阿葵!日万!欢呼转圈!
是的这是我一半的存稿,地主家快没有余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