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谢眠大概不知道,他一身绯衣站在水里,浑身湿漉漉的模样,有多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
晏陵还没见着人时,一颗心高高提起,见着人后,心是放下来了,却恨不得立刻将人捉回去。
然后关起来,哪儿都不准去。
——这个念头其实已经存在很久了。
久在昆仑山下重逢之前,久在遥远岁月里,无垠北海边,他睁开眼,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时。
晏陵所修无情道,无情是在于他以杀证道。
当时恰逢天地动荡,妖魔横行,四处肆虐,为祸凡间。
晏陵便提着一柄长剑,行遍九州,斩杀邪崇无数,最终在北海边证道成神,飞升九重天。
然而他身上的杀意久积弥重,一时半会无法收敛,不得不隔三差五到凡间历劫,借此消弭。
不知第几次历劫结束后,晏陵身上的杀意总算是散了个七七八八。
他从凡间复归神位,再次途经北海时,见北海灵气充沛纯粹,心念一动,干脆在岸边挑了块礁石,打坐冥想。
谁知这一入定,再睁眼,就出事了。
晏陵睁眼时,发现自己仍旧趺坐于礁石上,只是那块沉重的礁石,此时正飘浮在海水中,随波逐流,不紧不慢地往深海处飘。
诚然天地间万物皆有灵,礁石也能成精,但他身下这块,确确实实只是块没开灵智的普通礁石。
晏陵神色淡漠,稳坐不动,随意掐了个决,反手按进了水中。
哗啦!
只见平静的海面登时翻涌起来,水花四溅中,一道纤细身影破水而出,赤色鱼尾一扬,将动荡不停的水花尽数压下。
——是一尾赤鲛。
这尾赤鲛看起来还是个少年,容貌昳丽明靡,自眼尾至鬓角覆着许多赤色的细鳞,耳朵微弯带尖,像白里透红的鱼鳍。
他眼底像盛着一汪清泉,水润润的,映着海面粼粼波光,原本是带着些气恼的,看见晏陵后立刻变成了高兴。
“你醒了呀!”
少年赤鲛绕着礁石,飞快地游了一圈,又将手搭在了礁石上,努力地往前推,看样子很是兴奋,声音清脆道:“我差不多要把你搬回家啦!”
他游动时修长的鱼尾不住摆动着,尾鳍翕张,扬起漂亮的弧度,晏陵目光落在上边,良久,才缓缓收回。
这是最初的相逢。
少年赤鲛居于北海,某日闲来无事四处巡游,无意中看见在岸边礁石上趺坐入定的男人,一见欢喜。
于是连人带礁给搬回了深海之中。
晏陵回过神来,素来冷淡的神色微微流露出一丝无奈,只是屋里光线昏暗,他又是背光而站,谢眠没能看清。
谢眠见晏陵不说话,自觉站在桶里很没气势,撑着桶边正要翻身而出,肩头一沉。
晏陵伸手搭在他肩头,微微用力,又将他按回了水里:“身上沾了邪气,清一清。”
邪气?
谢眠愣了一瞬,本能地往水里缩了缩,直到温热的灵泉水漫过颈脖才反应过来,又刷的站起身。
“胡说,我这段时间都在小镇里待着,哪里来的邪气?”
小镇里又没有邪物!
——是没有邪物,但谢眠最近和那只朱鸟以及瀛洲的人离得太近,难免沾了驳杂的气息,着实碍眼。
晏陵避而不答,反而问道:“怎么和瀛洲的人走到一起了?”
百年来相处的习惯一时改不了,谢眠一边从浴桶里爬出来,一边下意识回答:“尘上雪?我捡的——不对,你怎么知道?”
谢眠话说到一半倏地顿住。
他可从来没有和尘上雪一起出现在钱府,甚至两人也很少同时出现在客栈外——连钱老爷父子俩都不知道他们认识,晏陵怎么知道的?
谢眠狐疑地问:“你偷偷查我了?”
他拧了一把湿淋淋的衣袖——新买的衣衫漂亮是漂亮,奈何只是凡品,并不防水,此时沉甸甸地沾在身上,极为难受。
控水的术诀怎么掐来着?
谢眠分神思忖了一瞬,下一瞬身上一暖,晏陵将一件干净外衣披在他身上的同时,掐了个诀替他控干了衣衫上的水。
晏陵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为何不与我说一声,便自己悄悄到凡间来。”
约莫是因着修无情道的缘故,晏陵的情绪总是非常寡淡,理智永远凌驾于情智之上,言辞间多有冷淡,以前还曾吓哭过心悦他的九尾狐小少主。
倘若是以前,谢眠是很喜欢晏陵这种清绝高冷如立云端,偏又不可攀的姿态的。
他每每看见了就心痒痒,恨不得整个儿缠上去,将这人从云端上拽下来,肆意妄为地将他染满红尘气息。
但现在谢眠只要想到晏陵其实心有所属、所属他人,便觉得心口堵得慌。
谢眠在心里念叨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分了手的前任是向东流的水”,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才闷声道:“不要你管。”
他与晏陵视线相对,立刻想到白日里晏陵看他如看陌生人的眼神,心头那口气越发憋闷,闷得他浑身不舒服。
谢眠的声音也淡了几分,赌气似的:“帝君从北海回来了,应该有很多事要忙吧?我不会打扰你们的,也请帝君不要为难我。”
晏陵微微蹙眉,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你们”是什么意思,听见谢眠提及北海,想说什么,转念想起还没完全归位的星盘,又顿住了。
他神格特殊,轻易不能干扰谢眠的劫数,甚至连说出真相都不能,怕引起什么变动。
这百年来他已是小心翼翼地熬忍过去了,万万不能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功亏一篑。
谢眠却不知晏陵的忧虑,将他的沉默当做了默认,登时气鼓鼓地扁起了嘴,将身上外衣一扯,丢回晏陵怀里,绕过后者推门就跑。
谢眠跑路的技术当真是驾轻就熟,只眨眼间,那纤细匀亭的身影便影便消失在晏陵眼前。
晏陵下意识追了两步,又生生克制住,无声地深吸一口气。
不能硬来,也不能追。
夜风卷起一点儿赤色残影落在晏陵眼底,晏陵心底忽的漫起一股微妙的不安预感。
这种感觉太怪异,太陌生,陌生到在所有人眼里都无所不能的天界帝君都有些不知所措。
晏陵蹙着眉,在原地站了许久,抬手划出通往九重天的通道,拂袖离去。
.
九重天,晏陵书房。
司命刚连夜赶完一本新话本,心满意足正准备去休息,就被昔日好友现任上峰给召了出来。
等他听完晏陵来意,他深切地觉得自己可以再写一本新话本。
话本的名字就叫做——《论哑巴该如何谈感情》。
“帝君怎么不追上去?多好的机会啊!”
方才还一脸困意的司命星君此时忍不住长吁短叹:“不能干扰劫数是一回事,哄人是另一回事——您就不能和之前那般,先将人哄到身边乖乖待着,直到劫数结束再做别的打算吗?”
司命情急之下,声音忍不住大了些,晏陵面无表情,掩在袖中的指尖却轻轻一动,艰难地忍下了想让司命噤声的冲动——
除了谢眠,他仍是难以忍受别人在他面前大声嚷嚷。
司命大声嚷完似乎也想起了这位的性子,赶紧闭嘴,只是看向晏陵的视线里仍是隐约浮现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想了想,摸出储物囊,哗啦——
厚薄不一的话本从中倾泻而出,顿时堆满了书案,蔚为壮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