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 21 章
沈无疾是凡人,凡人皆落在尘埃俗世中求生,因此凡人懂得所谓变通,将之称为“见机行事”、“脑筋灵活”。
可洛金玉却是仙人!
仙人干干净净地立在雪山巅上,不为五斗米折腰,不惧威武,不附权势。
他是太学院榜首,自幼聪慧、才名远播,又岂能不知自己如此刚直会得罪人、甚至引来祸端?
可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宁可刚硬被折,也绝不同流合污,仍将傲骨铮铮挺立!
沈无疾自幼在泥泞里摸爬打滚,满身的脏污,满手的人血,说是忍辱负重扳倒了曹国忠,其实说穿了,也不过是报私仇,不过是眼见形势到了,眼疾手快地倒戈罢了。
正如满朝里说着忠君爱国之言的那些肱骨大臣们一样,说穿了,又有哪个不是为了切己利益?曹国忠得势时,喻首辅与君太尉等人面上也与之多有亲热,可背地里也是他们牵头扳倒曹国忠。
党同伐异的事儿,其他人做,沈无疾也做。他们都是浊世中的污秽人。
这样的他,唯独在心尖尖上有那么一点点的净处,便是供着洛金玉的地方。
皇帝点头:“读书人嘛!嘉王倒也说了,这洛子石委实刚烈。连嘉王都要给你面子,而那一个布衣学生却——都把他吓着了。”
嘉王一贯爱往热闹的地方凑,当年便亲眼见过洛金玉骂沈无疾。
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洛金玉将炙手可热、盛装厚礼的东厂二把手沈公公骂得脸上青紫、眼都红了。
一旁的人大气都不敢出,皆是面如纸色。连嘉王都当场倒吸一口凉气,生怕被沈无疾迁怒,拿扇子遮着脸便从后门溜之大吉,装作自己从未来过,未见过沈公公如此丢人的时候。
沈无疾回想起当时的事儿,仍觉面上无光,强自按捺下去,只道:“皇上圣明。奴婢心知,若奴婢向皇上阐明此事,讨个恩典,皇上必然也是明察秋毫的。之所以奴婢擅作主张,其实,就是在等这份参奏。”
皇帝愣了愣:“为什么?”
沈无疾再弓了些腰,靠近皇帝,压低声音道:“奴婢斗胆。您自藩地而来,以往未有过承大统之念,手中更无兵权心腹,可如今您已是九五至尊,却也仍然不担心此事吗?虽先皇的几位皇子皆亡,可这京中京外,满打满算,可还有远近的十多位王爷。”
皇帝一怔,浓眉大眼中露出些许迟疑斟酌。
“在立后与新政二事上,皇上已领教过众臣厉害。您愿意日后事事都看人脸色、日日都仰人鼻息、时时刻刻都要与人竭力斗智方可如意吗?三岁孩童都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本就该是皇上一人之天下,何时轮得到其他人多加置喙?”沈无疾道。
皇帝的笑意渐渐淡去,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与平日里傻兮兮的样子很是不同。
许久,皇帝低声道:“沈无疾,你倒是胆子大。”
沈无疾垂眸道:“奴婢是没根的阉人,宅邸乃皇上所赐,前程亦靠皇上扶持,阉人的一生荣辱,全仰赖天恩圣泽。”
世人都说宦官非男亦非女,因此刻薄刁钻,喜怒无常,无是非大义观念,是这世间最不值得亲近之人。
可历朝历代以来,许多皇帝仍会将宦官视作心腹。无外乎,于他们而言,众臣相比宦官,更不值得信赖。
臣子有许多的退路与家族利益,宦官却大多无儿女家族,更无退路,他们若没了皇权靠山,便没有能拿来与朝臣争斗的条件。
皇帝沉默不语。
沈无疾耐心地等了会儿,继续道:“皇上若想江山稳固,必要把兵权握在自己手中。可自从先帝夺嫡之乱与曹贼之乱后,兵权大多把持在君太尉的手上。”
皇帝皱眉问:“这与你故意引人弹劾有何干系?”
沈无疾微笑道:“如今皇上登了大典,坐镇四方,曹贼且又刚刚被除,众臣虽各有盘算,面上却都暂且只能稳作一团。可他们若稳作一团,事儿便难办,因此就得从奴婢身上为他们开这一个口子。”
“你要怎么开这个口子?”皇帝问。
“皇上对奴婢隆恩宠信,诸位大人都看在眼中。若奴婢也四平八稳,反而引来他们的警惕。越是如此,奴婢越要有小人得势的样子。奴婢因一己私情,擅权放了洛子石,本是大罪一条,可皇上却受奴婢蒙蔽,非但将此事轻轻放下,更将弹劾奴婢之人施以报复,调去了邙山剿匪。”沈无疾缓缓道。
皇帝不解道:“此次弹劾你的人是吴为,吴国公的孙子。朕虽然刚来京城不久,却也知道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让他去邙山剿匪,不是送他去死吗?虽说吴国公府如今失势,可朕也不能这么欺负他家啊!究竟也是忠良之家……”
沈无疾笑了笑,一手执住袖口,另一只手拿起墨条,慢条斯理地为皇帝研起墨来:“奴婢自然不敢戕害忠良之后,会调派真正的能人保护吴大人。其实,说是送他去剿匪,实则是使出声东击西、暗度陈仓之计,送他去‘镀金’。吴大人无能,人尽皆知,因而就算他乃吴国公之孙,也只能在兵部挂个闲职,这不就闲得连都察院的差事都包揽了?呵呵。”
“你别阴阳怪气的,先说正事儿。”
“奴婢失仪。”沈无疾轻咳一声,道,“吴国公老迈多病,他独子早年葬身沙场,三个孙儿实在都不成器,因此才叫吴国公府这些年来势弱。可吴国公与世子在军中的威望仍存,拿出来便是一柄好旗。皇上让吴大人去剿匪,便是给了他建功立业、继承他爷爷与父亲旧部的机会。届时君太尉若还不想交出兵权,也自有军中将领去跟他闹了。”
至于吴为本人,实在的草包,乃是个极好的傀儡,届时兵权在他手上,就等同于在皇上手上。这一点,沈无疾没有明说,他知道这位皇帝心里明白。
皇帝细想一阵,恍然大悟,就见沈无疾搁置墨条,将毫笔蘸满了墨,送到自个儿面前,手指尖点在那份弹劾他的奏折空白处,微笑道:“皇上,下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