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六翮香(番外二)
他只得将头又抬起,坚毅得无惧无畏,“皇上的丰功伟绩,朕自幼听父亲说起,历朝历代细数起来,唯皇上文韬武略不世之功。在罪臣心里,二十年前的皇上,就是可比尧舜的明君。”
“那二十年后呢?”皇帝冷眼睨来。
“二十年后,”陆瞻展开双肩,繁茂得似一棵屹立的树,“二十年后的皇上,沉迷玄术,一心仙修,妄服丹药,轻信奸臣,弃家弃国弃天下于不顾,致使贪吏横行,国库亏空,民不聊生。皇上,想当年,太/祖皇帝打下我朝江山也不过用了二十年,皇上兴国也不过二十年。可亡国,也不过只需要短短几十年而已,望皇上三思。”
“大胆!”张公公瞥一眼座上皇帝,立时三尸暴跳,颤颤巍巍地伸手直指陆瞻,“如此忤逆大不敬之言,其心当诛,其罪当斩!”
陆瞻面无异色地俯首贴地,“罪臣陆瞻,甘愿伏诛,只求皇上能归政勤政,兴国兴民。”
一阵忐忑的沉默后,座上响起皇帝沧桑的声线,“朕老了,朕老了……竟不知现在的年轻人有如此熊心豹胆。”他睨着陆瞻贴地的脊梁,慢慢地吐出一句,“陆瞻……”
“罪臣在。”
“你太年轻了。”说着,将眼拔向同样年迈的龚兴,“龚兴,你说,这该判个什么罪?”
龚兴的背脊弯得比张公公还深,弧度似一张弓,发出寒碜碜的银箭,“依臣之见,大不敬于圣君,形同谋逆,当满门抄斩。”
皇帝抬抬眼,望向高高的太极藻井,嘴里嚼磨着,“满门抄斩……”
少顷,张公公沉沉眼皮,上前一步,声音沧桑而柔腻,“奴婢看来,这个陆瞻虽大不敬于圣君,若圣君将他满门抄斩,反说他满门忠烈为博忠言甘愿死谏,这不是有损圣名嘛?”
皇帝撩撩眼皮,“那你说,判个什么罪?”
“奴婢斗胆,”张公公窥一窥其面色,嘴角噙笑,“不如判他个秋决。”
“秋决……”皇帝又将头半仰,慢悠悠咂摸一番。
那龚兴暗里琢磨一阵,似有所感,抬了半步,“此人虽大不敬,可杀他,恐怕污了圣名,不如……以宫刑赎身死?”
陆瞻心头一跳,总算抬起头来,惊诧忿忿的眼斜窥龚兴。皇帝叫他的眼神逗得一乐,“好,朕老了,又玄修多年,不忍杀生,就处以宫刑吧。”
便有缇骑上来押解陆瞻,他除了胸膛剧烈地起伏外,并未讨饶。因此在他跨出广阔的门槛时,皇帝又叫了他一声:“陆瞻。”
陆瞻回首,看见他满脸沟壑中黯淡的双眼,目光直直地坠入某个看不见的境地里,“朕老了……”
直到躺在厂房的木板上,陆瞻还在回想他这句话,伴着在精舍里沾染的那股奇香,他始终记得皇帝饱经风霜的眼,黯淡得似永不会再亮起的黑夜。
黑暗中晃来一把弯刀,像极了一轮冷冷的半月。操刀的有个诨号,叫“刘一刀”。
“大人知不知道我这名儿是怎么来的?一刀一刀……是说咱这一刀下去,就是再大的英雄好汉,也得断子绝孙,断情绝爱。”那刘一刀伸出大拇指刮刮刀刃,笑容逐渐凝固成一盘解不开的死局。
当锋利地刀口闪在陆瞻眼前,他适才知道怕了。这一刀下去意味着什么此刻才具体起来——意味着柔腻腻的嗓音、婀娜的姿态、翘起的兰花指、日渐丰腴的肌肤,最终进化为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