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自金光塔出来,谢逸缠绵病榻三月,十六年耗尽精血,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最终回到了曾经的永川谢侯府,饮下了当年未饮的仙人醉。
……
“子燕啊,子燕。”谢逸在黑暗中覆面,拂去了眼角的一抔泪。
说好的等我,等我回来接你,说好的从我这里拿剑,怎么就没等得及,怎么就这样死了啊。
他都没求到一个回答,都没来得及待他好,那人就没了,只留给他一副孤零零的白骨,这教他后半辈子如何活。
“终究是晚了,是我去晚了啊。”谢逸无不痛苦地揪心,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他翻身去找床脚的痰盂。
这两三月他病得起不来身,咳血不断,想来已经没多少时日,就等着下去见那个替他入罪的影奴,然而他摸索了半晌,也不曾找到常用的痰盂。
他愣了一下,是身边的长随不够尽心了吗,竟连这个也忘了。
无意间他触及到自己的皮肤,竟不似以往那般枯萎干瘪,他顿时惊住,再摸了几下自己的手,又摸了脸,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候,外间的小厮掌灯进来,点亮了屋内的灯火。
“世子,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那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有几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谢逸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他记得自己再次入住上京城,身边就没跟过年轻的小厮,因为每一个年轻人,都让他想起那个在金光塔下的小影奴。
而这一个,不应该出现在他寝卧,他是……
是片甲!他想起来了,可片甲早在当年的谋逆案中就死了啊。
“世子,你怎么不说话?”小厮片甲又问。
谢逸仓皇环顾屋中各处,这一应摆设,包括窗台上的那盆兰花,都是他幼年在侯府卧室的样子。兰花是大兄送的,说是君子当如兰竹,应有高洁正直的品性。
可自从那年离京,他再回来就没进过这个房间,甚至他都没有回过永川谢侯府,他应该在陛下亲封的宣德谢公府养病,不应该躺在这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逸满心疑问,踉跄了几步,突然扑到了镜子前,小厮片甲也跟了过来,一脸慌张地望着自己。
烛火摇曳下,他看清了自己如今的面容,年轻而稚嫩的脸庞,岁月尚未染上一丝沧桑,合该是上京城人人称赞的风流俊俏谢二郎。
他摸着自己的脸,刹那间脑海里仿佛千万根针刺过,疼得他整个人都快痉挛。
他记得了,他应该死了的,他已经饮下了仙人醉,他回到了永川谢侯府。
那昏昏沉沉的三个月,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要是自己不那么稳重,要是自己早一点行事,或许还能去金光塔把子燕接出来。又或者,他别把王党逼得太急,让对方还有心思顾及金光塔,兴许子燕还有性命留存。
然而,一切都不可能重来。他怀着巨大的遗恨,拖着孱弱的病躯,一步一步走回了谢侯府,他选择了死亡。
那现在,他还活着,他还年轻……是要他重来一回么?
谢逸双眼发亮,回头就拽住了片甲的衣领,急切地问:“我今岁几何?”
片甲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回答:“世子,你这是怎么了啊?你刚过十八岁生辰,帝师荀太傅在国子监给你赐了字,你……你自己都忘了么?”
“十八岁……”谢逸禁不住笑出了声,“十八岁好啊,太好了啊!”
他真恨不得放声大笑,可笑了两声,却发现眼角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十八岁时的永川谢氏依旧如日中天,谋逆尚未有任何苗头,家中一切安好。更重要的是,他家小影奴,他的子燕,还好好的。
想到这里,谢逸便觉得心神安稳了许多,手放在胸口上,仿佛又感受到了睡梦中那一抹难熬的疼痛。这人啊,用整整十六年,在他心上划了一道极致又浓烈的伤口。
便连金光塔底满墙满地的划痕,也都一一刻在了他的心上。
那人替他入罪,待在暗无天日的金光塔,受十余年刑罚痛苦,最后却不给他只言片语,只留给他两个字。
少衡,少衡。
这一生,不为何,只为你谢少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