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 28 章
看守会武堂的一个婆子很热心,告诉她,往南走,有一处琅嬛阁,里面藏书万卷,可以借阅观览。
左右没有别的法子打发时间,她便往琅嬛阁走去。
宋霁推行学文,鼓励将士们行有余力便学文,因而在驻营地设了这间琅嬛阁,供将士们借阅。
此时正值晌午,日头毒辣,除了道旁站岗的人,连行人也不见几个。
到了琅嬛阁,守门的卫士见了她,核验过腰牌,便放她进去了。
琅嬛阁的门只开了半扇,天光从罅隙中照进去,形成一道光柱,光柱着跳动的飞尘。
赵沅推门而入,坐在门后的一个人缓缓抬起眼来。
那道光柱便落到她身上。
赵沅这才注意到门后有人,抬眸看过去,觉得那尘光就跟有声音似的,沙沙地响。
从她高束的马尾逶迤而下,落在她美丽的面庞上。
“公主?”赵沅半晌方才缓缓眨眨眼,喊道。
李婧宁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来,也有些微怔:“赵沅?”
赵沅低头,看到她手中拿的那一本书,翻的那一页她十分熟悉。
心中顿觉无比亲切,那本书正是她父亲在翰林院时主持编撰的《谏范》。
赵沅道:“公主看的可是《谏范》其一卷?”
李婧宁将书合过来,露出封皮上的“谏范”二字:“正是前翰林学士赵大人编撰的《谏范》,这本《谏范》只编写了一卷,赵大人便离京了,是以只有卷一。”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这本书编撰成册后只珍藏于翰林阁,并未印刷通传于市面上。我也是在文华殿听讲,少师拿这本书为我皇兄讲进谏之范仪才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突然,她了悟道:“是沈老大人?他给你看的?”
赵沅顺着在她旁边坐下,和她并肩坐在地上,她从李婧宁手中拿过书,屈着膝,将那书放在膝上,轻轻地摩挲着封面上“赵临安编”几个字,唇边笑意绽开:“赵临安是我父亲,这本《谏范》除了翰林阁的卷一,他在金陵时还编写了卷二和卷三,但一直没有机会上报翰林。”
李婧宁闻言,两只眼睛都亮了一下:“真的?”
赵沅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我能不能……”李婧宁顿了下。
来这里之前,她并不知道自己的陪侍里面有些什么人,更不知道赵沅是谁。那天看到沈老大人亲自送她过来,知道她是国公府的姑娘。却不知她竟是赵临安的遗孤。
李婧宁年少顽皮,皇兄在文华殿听讲,无事的时候她也总爱去听一听。
太子少师上官大人学富五车,出口成章,引经据典,怀有几分奇才,骨子里有股文人的高傲劲。评及当世文章,总是不忿,道当世文士少了文人风骨,字里行间都充斥着追名逐利的烂俗之气。
屡次批评皇兄写的文章,文如锦绣,质似败絮。便是这样一个人,却多次盛赞前翰林学士赵临安乃是“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甚至将他编写的《谏范》选为皇兄的必学书籍。
一个远离朝堂多年的人,竟能得太子少师如此盛誉,她倒要看看这个赵临安究竟有什么本事?
于是上翰林,将赵临安从入朝堂那天起写的文章都搜罗出来看了一遍。
她以为自己看了之后的反应,会是——什么赵临安,也不过如此嘛。
实际上却是——真不愧是赵临安啊。
她深深折服于他的文字中所透露出的对国计民生的深思和情怀。
此时听闻《谏范》竟还有卷二、卷三,不由心生向往。又突然想到,那些书是赵大人留给赵沅的遗物,自己要借阅,难免唐突,于是迟疑了下。
赵沅看穿了她的迟疑,笑了笑,道:“公主若是想看的话,下次休旬,我给你带过来。”
“好!”李婧宁竟连客套都没有,答应得干脆:“你放心,我拿回去拓印一份就还你。”
“父亲编书的本心是让天下读书人有好书可读,公主喜好读书,能看父亲的遗迹,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慰藉。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赵沅弯唇笑道。
李婧宁只觉得赵沅唇边那一抹笑意,像是这天一般,是难得的好晴朗。
她问:“你平常都看些什么书?”
赵沅道:“也没什么章法,手边有什么就看什么,最近在看梦陵君的《红叶传》。”
“《红叶传》?写的什么?”李婧宁歪着头问赵沅,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书名。
“不是什么正经书,流传市井的话本罢了。写的是一个叫傅红叶的女郎,生于荣安县一个富足人家,打小娇生惯养。长到十六岁时,家逢变故,她家运丝的船翻了,身家赔了进去。她父亲无奈之下,只好将她嫁给县里一乡绅,以赚取巨额彩礼。可这傅红叶起先是订了亲的,和她定亲的是傅家隔壁的书生。相貌堂堂,文采斐然,他已赴京赶科举,只等他高中状元,回来二人便能成婚。”
“那她嫁给那乡绅了吗?”李婧宁皱了皱眉。
“那乡绅年纪很大了,比她父亲还要大上许多。她当然不肯嫁,可家中父母这时换了心肠,只等她嫁了过去,得到彩礼,就可解家中之急,便以死相逼,让她嫁与那乡绅。她嫁了那乡绅后不久,乡绅就染重病死了。傅红叶给她父母去信,让他们接她回家。可这时,她那双父母生意再度上了正途,怕她回家,坏了忠烈名声,不许她回,让她就待在那乡绅家中。”
“世上竟还有这样的父母?那后来呢?”李婧宁道。
“不过市井话本罢了,哪能当真呢?后来这傅红叶在乡绅家待了一辈子,二十来岁时就得病,抑郁而亡。县里为褒扬其忠烈,为她请了一块贞节牌坊。”
“呸,怎么不见有男儿郎早年丧妻,为他妻子守身如玉一辈子,临了了县里给他立一块贞节牌坊?就知道糟践女郎。”李婧宁啐了声,道:“这书写得不好。”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那些《女戒》、《女训》都编不好,怎么君子六德是仁厚礼义智信,而妇人却要卑敬顺专曲从?”
赵沅一时愣住,阿翁说婧宁公主是个闷葫芦,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果不其然。
她道:“公主所问,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但我父亲当初推行女学,力主女郎们也和男儿一样入学学文,阿翁也主张平等而教,家中兄弟学什么,姊妹们也学什么,我们也不曾学过《女戒》、《女训》。”
“你是幸运的,我也是。”李婧宁默了一瞬,道:“可天下不幸人更多。”
赵沅歪着头看李婧宁,她乌黑的长发以一根大红色的帛带扎成一束马尾,一张脸上不施粉黛,抿唇皱眉,思索着什么。
露出纤长的脖颈,洁白如玉。
赵沅静静地望着她,一双乌黑的眼仁下仿佛藏了几分叹息。她不禁想,公主在为这件事忧愁吗?
“走吧,时间不早了,去静思堂吧,再晚些时候迟了要挨罚了。”李婧宁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理了把头发,干净又利落。
赵沅也跟着起身,脚下却一个趔趄,差点摔跤。
幸亏李婧宁手快,一把扶着她的手肘,问:“怎么了?”
赵沅露出尴尬神情:“脚麻了。”
李婧宁嗤声一笑,伸手去捞她:“来,我扶你。”
赵沅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将手递给她。
李婧宁牵起她的手,往门外走去。
出了琅嬛阁,去往静思堂的路上种了许多垂柳,柳枝上栖满鸣蝉,其声噪噪。
盛夏的天,蓝得一碧如洗,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湛蓝,偶尔一只飞鸟掠过,在那片湛蓝上划过一道阴影。
从开春以来连日的阴霾一扫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