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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哪位粗心和尚的蹩脚木匠朋友的急就章。正如北京人常说的一句
话:“瞧哪儿哪儿都不顺眼。”没一间正经房子,没一个正经角落
,楼梯不像楼梯,板墙没板墙样子,天井不像天井。绝望之至,霉
得很。
幸好剧团的人都有意思,极耐看。
和我有渊源的是徐洗繁兄嫂;算得上老熟人的是陈庭诗(耳氏)
兄;谈得来的是殷振家兄、陆志庠兄。我在队里太小,无足轻重,
是个见习队员。实在说,根本没有我做得了的事。留下我,是看那
两封信的面子,小小善举而已。
耳氏打手势告诉我,张乐平也在赣州。
“啊!”我像挨电击一样。
他又打手势说:
“就住在附近伊斯兰小学里。”
“啊!”我又来了一下。
一天之后,耳氏带我到张乐平家。
东溪寺队部出大门左拐,下小坡,走七八步平坡,再下小坡,
半中腰右手一个小侧门,到了。
穿过黑、臭、霉三绝的“荒无人烟”的厨房,下三级台阶,左
手木结构教室和教室之间有一道颇陡的密封长楼梯直上张公馆——
一间小房。
第一次见到乐平兄嫂的心情,我已在慌乱中遗失了。好像我前
辈子就认识他们;我心底暗暗地问他们:我找了你们好多年,你们
知道不知道?他们两位的样子完全就是我想象中应该长的那个样子。
在这个家中,我满脑、满胸的融洽。
周围是木板墙,小桌子,双人床,一张在教堂结婚的盛装照片
(后来才说明那是用一张洋人照片改的),两张为中茶公司设计的广
告,一个小窗。
后来我送了一副福建仙游画家李庚写的对联给他:
雨后有人耕绿野,
月明无犬吠花村。
他挂在中茶公司广告边上。
几个月间我常常上他们家去。有两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朋友也
常去串门,一个名叫高士骧,一个名字忘了。小高的笑貌至今仍是
我们珍贵的想念。(小高你在哪里?)
那时候的老大哥、前辈,很少像今天这样有许多青年围绕帮忙
。老一代的也很年轻,日子艰苦但身心快乐。年轻人对于贤达的尊
敬很学术化,很单纯。对国难家仇和蒋介石的蔑视,大处看,是种
毫不怀疑的凝聚力量。在群众生活的小处,即使曾经有过龃龉,上
门骂娘,楼上楼下吵架,至今回忆,恩怨消融殆尽,只剩下温馨和
甜蜜;连当年最遭人嫌弃的家伙,也仿佛长着天使的小翅膀在脑门
前向你招手微笑。流光倏忽并非时人宽宏大量,而是上天原宥这些
苦难众生。
乐平兄逝世很令我奇怪,其实活了八十几岁已经很不简单。我
只是说,乐平兄怎么会变成八十几岁?就好像我有时也想自己怎么会
一下子七十多岁一样。一切都活在永远的过去之中。
有人说,抗战时期,某某人如何如何受苦;有的人自己也说,
如何如何受苦。他忘了,抗战时期,谁不受苦?幸福这东西才不公平
;苦难却总是细致、公平地分摊在大家肩上。所以卡夫卡说:“要
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痛苦。”
乐平兄在人格上总是那么优雅。没叫过苦,没见过他狂笑失态
,有时小得意时,大拇指也翘得恰到好处,说一句:“这物事邪气
崭格!”
我这人野性得很,跟着他却是服服帖帖。那时,我没有什么值
得他称赞的。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用泥巴帮殷振家兄做了个可以挂
在墙上的漫画人像,还涂了颜色和微微发亮的鸡蛋清。乐平兄看了
似乎是在为我得意,平举着我那作品,斜眼对振家兄说:
“侬哪能生得格副模样?勿是一天两天工夫格……”
再回过头对我说:
“哪!侬把我副尊容也做一个!好?”
我一两天就做好了,送去伊斯兰小学。他见了很开心:
“喝!喝!喝!”又是平举起来眯着眼睛看:
“侬哪能搞起这物事来格?侬眼睛邪气厉害,阿拉鼻子歪格浪一
挨挨也把侬捉到哉!”
他真的在墙上钉了小钉子,像挂上了。
过了半个月或是一个月,耳氏打手势告诉我,乐平反手做一个
特别的动作,碰断了漫画像的鼻子,再也补不起来,很懊恼,偷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