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番外
一线暗香锁闲窗,外头是凉的月,凉的风,却有着暖的情丝游荡,这是夏,令张碧朱心想事成,梦到高唐的夏。
那张清铅素面,纯真而无暇地背着,宋追惗瞧着她耳下的几丝碎发以及那一寸嫩白的皮肉,小小的珍珠坠珥颤颤晃着,像一滴浓稠的欲,使他不免有些心猿意马,却又是按兵不动,耐心地等着。
这一霎就似沧海桑田,张碧朱想等着他再说些好听的,等来的却是一段难捱的沉默。倒是她先熬不住了,旋了半身回来,即见两片藕粉绡帐下,他何其平静的脸色,教她顿觉委屈,鼓腮喁嘴地指摘,“你还问我?你瞧瞧你那个丫头,好不得了,成日对我横鼻子竖眼的,我使唤她做个什么,她便拨嘴不动,还不就是仗着你的宠?”
说到此节,娇面怒红,作势就由床上拔起身,“罢罢罢,你们是情投意合的主仆,我是多余的!不如我把屋子让给你们两个好了,省得你们主仆俩瞧着我碍眼!”
词讫已过了两柱间的一片帘,半个身子隐没其中,只留下一片银红的裙在帘子下头踟蹰难行。宋追惗瞧在眼里,非但未拦未拉,反撩了衣摆翘起腿来,状若悠闲。
风烛跳跃,罩着张碧朱骑虎难下的面色,过一晌,将心一横,又怒冲冲的踅回来,“咣咣”两声拉开柜门,由里头扯出张粉缎包袱皮,并不就近放在案上,反拿到床上来摊着,顺势将胳膊肘狠狠搡他一搡,“让开!我要收拾东西!”
宋追惗果然挪开一些,眼瞧着她气势冲天地在靠满墙的那个立柜头翻来翻去,最终翻出来一件褂子,叠好了,过来摆在包袱皮中,后又踅过去,拿一条裙来叠着,再是一件氅、一双袜、一褙、一衫、一绢……
来往复回,绣舄遄行,终于将宋追惗瞧得心里一乐,面上仍是端正地望着她含愁带怨的颊腮,“这大夜里的,你是要往哪里去啊?”
乍听他终于搭腔,张碧朱心内只觉十分委屈,说话儿间眼泪就坠一滴下来,“不是说了麽,给你们主仆腾地方!反正你也不稀罕我在这里。说到底,这门婚事是我死乞白赖求来的,你是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好吧?我回娘家去!我爹爹疼我,断然能容得下我一个弃妇!你自个儿好好过吧,和你的什么绿茵绿柳的,你们才是一家人,你们百年好合地在一块儿!”
“你瞧你,”宋追惗柔情地一笑,慢悠悠蹒到案前,“这大半夜的你往娘家跑,岳父大人怪我亏待他的女儿事小,有伤两家的体面情分才是大啊。况且你是吃哪门子的飞醋?她是个丫鬟,怎么能越过你去?未必你是要跟我算旧账?那可就算不过来了。”他伸出手,抹干她腮上的泪珠,揉软了一副干硬的嗓子,“何苦跟自个儿过不去呢?你要是不喜欢,往后我离她远些,这样总成?”
窗外的月光折在他半张脸上,另半张,则是烛火的微黄,使他有着变幻莫测的神秘感。这噙着一丝笑的脸逐渐靠近,眼皮沉浮着,一霎望她的眼,一霎又望她的唇,鼻息有一种迷人的缭乱。前一瞬她还哭得那样委屈,可这一刻,她挂着水星的眼只是盯紧了他的靠近,而她的心,正向着一口簇满妍花的枯井走近。足够了,那些诱人的颜色就足够使她心甘情愿闭上眼了,跌入深渊。
他有着真伪难辨的深情,虚虚实实半真半假地融化了她的眼泪,以一种能让人眩晕的法力令她暂时忘记了那些委屈,有的,只是一些涓涓的幸福、以及蔓延于整副肌骨的心跳。如一粒牡丹的种子撒在了云端,在月光下徐徐伸展枝叶,盛放出压延群芳的颜色,在这夜,千万里的梦田长出生灵万物。
密集的呼吸在她的耳畔、鼻尖,勾绕着她宛转悠扬的嗓音,合成了一曲人间最美的歌谣,而那些时而细密时而暴烈的磨缠是歌儿起承的韵律,他的汗滴,则是伴乐的琤琮、洇润了整段小调。随着整片残灺的烛光,他们在唱,或者,只是一段诱人的密叹,叹着两个人难分难舍的离合聚散。
那些隐隐约约的声息像一把钝刀,来来回回地拉扯了绿茵的耳与心、以及逐寸逐寸颓败的整副香骨。她捂住耳朵,那一些娇滴滴的密语却像无孔不入的风,由她的指缝顽强灌入她的心,使她辗转难眠地,在黑暗的枕边嫉妒红了眼。而夜,铜壶漏永,寒霜满地。
雀儿与晨曦几乎同时到来,炽烈的夏如同身体上斑斓的痕,艳绝了一片雪国,这大概就是幸福与爱情的象征。
莺鸟百灵唤醒了香梦酣甜的夫妻,最先睁眼的是张碧朱,醒在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是一片无际之海,渡载着她的余生。她羞答答地笑了,半点儿也不像那个“拦车逼婚”的姑娘。
“醒了就起来吧,”宋追惗还未完全打开的嗓音黏糊地由她头顶传下来,胸膛轻轻颤动,带着一点儿逗猫似的宠溺,“你再不起,我可就要赶不及去衙门了。”
帐的密孔间滗进来一丝丝金光,里头有温柔缠绵的微尘,映着张碧朱浓浓的幸福。宋追惗向来是个枵腹从公的人,从来是早出夜归,却因她耽误了这一晌,她有些小小的得意,愈发娇纵起来,“你要走就走呗,又没人拦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