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中计
那王大人将两撇八字髯笑得翘上了天,由腰间荷包内掏出个五两的锭子,递给明珠,眼睛却仍盯紧了沁心,“是我的不是,尽然连你换人伺候了都不晓得。小丫头,你可要将你家姑娘伺候好啊,叫她心里每日都痛痛快快的!”
明珠接过银子,一双杏眼诚挚无比,连福了好几个身,“谢谢王大人!”
二人出了轩厅,外头已是金光半沉,晚风轻拂,各个轩厅内隐约传出喧闹之声,在三方抱厦间来回荡漾,而院中诸静十方,却是另一片光景。
隐约见清念正被一丫鬟搀着,扶倒在一棵石榴树上打干呕。明珠由她身边一过,电光火石间便被她扯住衣袖,对上她愤懑圆睁的一双眼,“我有今日,都是你害的!”
她大概喝得半醉,什么话儿都倾口而来,“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我不会落到这个地方,你瞧见我过的什么日子了吗?迟早、我要让你也过一回这种日子!”
一尺长的异草半掩着月洞门下的曲径,最前头的沁心旋裙回来,瞪一眼清念,她方气喘不平地将手撒开。沁心拨过明珠,盈盈浅笑,“雪影,这院儿里的姐妹哪个不是七八十种苦说不出?大家都是身不由己到了这里,哪里就单是你苦呢?这怎么能怨得着明珠?你要怨,就怨天好了。”
明珠由她身后站出来,丝毫不避地将清念凝住,“师姐,我没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儿。你非要同我过不去的话,尽管来,我要是说个怕字,就不是你颜大姑奶奶!”
言讫,她搀了沁心,二人相笑而去,清念咬紧牙根儿,由后吩咐一声,“缎烟,你去请那白二爷到我屋里来,就说我有事儿要跟他商量。”
不时,脂粉浓香的房内,果然见得一个脸面细小坑洼的中年男子坐在案上,倨傲将清念睨住,“我往你身上填了那么些银子,如今见我买卖上吃了亏,一时有些手紧,便要叫别人点你的大蜡烛。怪道人说□□无情呢,我也懒得计较了,可你这会子又叫我来做什么?”
两片红馥馥的绡帐中,清念痴一眼泪一眼地望过来,“你这是什么话儿?你这是要屈死我不成!我在这里,一切自然是妈妈做主,妈妈要谁来点我的大蜡烛,我还敢不依不成?可我心里是想你,如今叫你来,就是要商量个对策,你却动不动就出口伤人,要如此,你走好了!以后再别登我的门!”
烛光偏在白二爷的脸上,更显一脸的坑洼不平。他瞥过眼,只见得她拈着手帕在搵泪,一颗一颗珍珠似的落在他的心甸,止不住软下心来,踱到床上去挨着,“我的心肝儿,我不过说是气话,你也替我想想,眼见你被别人点了大蜡烛去,我心里能好过?快别哭了,有什么事儿找我商议,现在说了,我也好替你去办啊。”
哭声渐止,清念的佯作依依地靠在他肩头,眼睛望向半隐半暗的墙角,“我正是为了这个事儿叫你来,你可知道,我的心里,独有你一个,别的不过是应酬生意。妈妈叫别人来点了我的大蜡烛,我心里十万个不愿意,所以我想了个法子——后儿妈妈要出城去探亲,且回不来呢,你只在夜里过来,别惊动别人,我在床上等你,只把一副身子先给了你。”
那白二爷岂会不依?乐不支地连搂着她亲了几口,难分难舍地悄么辞了去。门一阖上,清念的脸色立时便沉冷如冰,将丫鬟缎烟扯到身前,凑着耳朵嘀咕一阵后,灯竭光烬,落入凉夜。
所隔一日,天阴沉雨,几片云浮在枝稍之上,明雅坊早早点了灯,婆娑的几十盏灯影罩得这个销金窟提早yín • mǐ非常。虞三娘不在,众女照常梳洗打扮预备迎接一夜又一夜的灯酒欢场。
长廊下,明珠正端了一个铜盆来,大约是预备给沁心梳洗,谁知还未转入屋内,先被缎烟叫住,“明珠,你等一等。我们姑娘有话儿同你说,请你到屋里去一趟。”
明珠履舄未停,只放缓一瞬,滞后一句,“她有什么好话儿要同我说呢?我不去。”
那缎烟紧追不舍,推搡着夺过她的盆,“你去一去,一会儿再打水不迟,难不成你还怕我们姑娘啊?”
言毕,她端着盆旋裙就走,明珠去追,一路被引至清念屋内。见清念正在妆案前梳头,一把篦子刮下来几缕青丝。
明珠警惕地将她望住,声音不冷不淡,“你叫我来做什么?有话儿就赶紧说,我过了耳朵好赶紧去伺候我们姑娘。”
“你急什么?”清念含笑一步一步游移过来,将手中的篦子指向案前的圆凳,“你先坐,哎呀你坐嘛!”
见明珠不动弹,她便去揿了她坐下,自个儿也旋到对面坐着,“那日听了沁心姐一席话,我倒有些想明白了,我落到这里来,横竖也怪不上你,要怪只能怪我命不好,从小无父无母地被方丈买了去,一生都是招打吸骂的。想想呢,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原来你师父也要将你卖到这地方来,若不是遇到宋家,你也难逃此命,以为你有好日子过了吧,谁知转头就还是打回了原形。大家都是命苦之人,既然又相逢在这里,也算千百年修来的缘分,我又何必再同你计较呢?从前是我说话儿太急了些,希望你也不要再跟我计较了,啊?”
恰时,缎烟捧一盏热茶上来,明珠稍瞥她一眼,再警惕望回清念,“你就是叫我来说这些?好,我也听过了,以后咱们各人过各人的,也就罢了,谈不上什么计较不计较的。我要回去了,沁心姐还等着水洗脸梳洗呢。”
她捉裙起身,就是要走,却被缎烟上前拽着,笑嘻嘻地再揿她入座,“姑娘不要急,好歹让我们姑娘将话儿说完嘛,你们原是一个庙里的师姐妹,做什么要弄得跟仇人似的呢?”
对过清念拈着帕子,两片秀发盖住了大半张脸,“我晓得,你这是怪我呢,我这里先向你赔个不是,种种都是我不对好了,你喝我一盏茶,就当是原谅我了,成吗?”
想着沁心那里还等着用水,明珠不免急躁些,将一片鹅黄缎袖荡如滚波,口中也尽敷衍,“好好好,我不将那些事儿放在心上就成了。那边还等我去伺候呢,我又不是卖身在这里,若是伺候不周,少不得妈妈要扣我的月钱。”
她意欲起身,再被缎烟按住,一张尖尖的笑脸凑近几分,堆满了笑,“姑娘好歹吃杯茶再走,好让我们姑娘心里也过得去不是?你若这样走了,她又少不得要想东想西的!”
万般无奈,明珠只好举茶饮尽,忙端了盆辞了去,踅入那边儿,沁心正有另一个丫鬟服侍更衣,见明珠急跑进来,便旋身回来叮嘱,“你可慢点跑,我又不是急,省得溅一身的水迎风一吹就要着凉的。”
明珠将盆搁在髹红架子上,一个手指头试试水温,幸好仍旧是热,她便缓出个轻松的笑来,“方才被清念绊住了脚,我怕把水耽搁凉了,就跑得急了些。姐姐,你快来梳洗吧,一会儿不是有个出堂局要去?”
天光愈发暗沉,这里沁心业已收拾齐整,两个婆子捧了装秀绢的小匣子与装衣裳的包袱皮,又有小丫鬟抱了琵琶,明珠正要去拿妆案上的脂粉匣,谁料才到案边,只觉身子一软,跌坐在凳上。
动静儿引得沁心踅回珠帘内,到她跟前儿一瞧,只见她脸色绯红,抬了手背一抹,亦有些发烫,“大概是今儿风大见冷,给吹凉了,有些发烫。你就别跟我去了,若是不嫌弃我的床,就到里头去躺一会儿,等我出局回来,顺便请个大夫来瞧你。”一壁言着,一壁搀她上床,“你先盖了被子捂一捂,我差个相帮去你家给你姐姐报个信儿,免得她担心你。”
“不妨事儿的姐姐,我伺候你去出局,等回来再去抓两副药吃就好了。”明珠一只软臂撑着床沿,作势是要起来,才半抬起上身,又倒回去,只觉身体里血脉翻滚,周身都失了力气,有些燥热难耐。
沁心忙给她盖了被子,总觉她那张潮红的笑脸不大对劲儿,又来不及细想,只按住她,“我这会子忙着出局去,你就别招着我在这里耽误工夫劝你了。老实躺着吧,今儿不过是个酒局,那户客人倒是个爽利性子,绝不拖拉的,不过一个时辰我就回来了。”
实觉体力不支,明珠只好作罢,由被子里露出一双含丝绞缕的大眼,“那麻烦姐姐下楼差人到我家里说一声儿,就说我身上不大爽快,晚些就回家去。”
一阵功夫,一行人已下了楼,沁心叫来一个相帮,说了地址,让相帮连往她家里去送信,这才登舆而上,心内却总有些踞蹐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shā • rén不用刀,用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