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04
帝都
教廷里每位人员,不管是教徒们,还是平日里趾高气昂的主教们,乃至教皇面容都极为惨淡。
惶惶不安。
担惊受怕,害怕那些异教徒攻进来。
听说那些异教徒手段极为残忍,各地教廷的主教们存活的相当之少——
他们是一支排除异己,但又军纪严明的队伍。
因为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支军队有杀过平民。
哦,不不不。
也许有杀过,但他们不知道。
聪明的人推测出,这支队伍杀的人也许都是有罪的。
所以没有大规模的屠城。
死的人不多,而教廷……虽然他们身为信徒,但也不得不承认,在神权压倒皇权后,各地教廷狐假虎威,作恶多端的不计其数。
这更令他们惶恐。
至于听到的谣言。
关于首领是诺伊的谣言。
这些没有引起他们一丁点的波澜,只当做是重名而已。
范伦汀反而是心理压力最小的,也许是因为在某种意义上预知了未来,知道自己活了下来。
又或许是,他正在被别的问题而烦恼——
他重新回到教廷丧失辉煌的前夕,知道了有些事情和原本记忆之中的不同。
比如说,诺伊并没有在教廷“工作过。”
再比如说,诺伊在被送到乡下后不到三个月便死在了一场大火之中。
这些都是他……上一辈子,没有经历的。
范伦汀说不准确。
那算不算是上一辈子,因为他没有重生成为一个婴儿,没有经历幼儿到成年这个时期,而且回到了三十岁这一年。
准确来说,应该是二十九岁。
他还没有过三十岁的生日。
当然,这些不同并没有让他有太多的不安。
真正的不安则源于。
那些不断涌出的记忆。
那些关于高贵冷艳女王与他在一起的画面。
最近几天,范伦汀的脑子快要被这些画面挤爆了。
恍惚的差点分不清记忆与现实。
而在他沉浸在记忆里的时候。
总会听到女王冷淡的嗓音:
“给你一个忠告。”
“别爱上我。”
于是,骤然从记忆中回神。
范伦汀说不清这算不算另一种沉溺。
因为从与女王有关的画面里脱身的方法,竟然是回想起了与女王的另一段记忆。
范伦汀浮现出几分苦笑。
猜测女王是不是也看到了这些画面,所以才会给他这种忠告。
而在他苦恼的时候。
教皇已经与国王达成了协议。
共同出兵去镇压这群异教徒。
在回档重来的那些次。
国王因为知道异教徒的首领是诺伊,所以才没有出兵镇压,而且放任诺伊攻打,还做着“诺伊打到神权后,他成为拥有绝对权力的国王”的美梦。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国王不知道异教徒的首领诺伊就是他女儿,选择了与教皇合作。
共同出兵镇压异教徒对诺伊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面对新奇的挑战会让她有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每次都是相同而乏味的事物。
诺伊以前觉得,这如同行尸走肉,被操控着前行。
而现在。
她抱着三头龙的那个透明,会浮现出乱七八糟画面的屏幕玩游戏。
看着她操纵的人物死了一次又一次,读档重来一次又一次。
心想,她的人生就和这场游戏没有什么区别。
里面的人物被她操纵着。
玩的好了,通关结束。
玩的不好,重新再来。
被她操纵的人物有意识吗?知道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既定安排好的剧情线吗?知道自己是在一场游戏的世界吗?
而她。
她现在是被谁操纵着的呢?又或者是在一场游戏之中吗?
诺伊看着这个人物再次走向死亡。
三头龙变成猫,蜷缩在她腿窝看爱情小说,时不时抬眼看公主。
见她操纵的人物再次死亡,忍不住出口指导:“这是个爱情游戏,你得让男主或者男配救你,你选择反派那条线,必然会死的。”
三头龙忍不住啧啧两声:“你在宫斗剧里,肯定活不过三集。”
诺伊冷漠:“哦。”
三头龙钻进她怀里,爪子大胆的扒着她锁骨:“我下载的都是恋爱游戏,你可以玩一些其他的。”
诺伊随口问:“比如?”
三头龙认真思索:“化妆?做饭?换装?”
诺伊:“……”
狗在旁边叫了两声,打破一人一龙之间的沉默。
它沿着沙包,湿漉漉的狗眼都是期待,希望祂们其中一个可以陪它玩一会儿。
诺伊拎着三头龙的后颈皮,放在狗面前,“遛遛它。”
三头龙:“……”
妈的,老子养孩子还得兼职养狗!
祂不情不愿的蹭着公主,见公主态度冷淡,金灿灿的龙眼闪过一丝狡黠光芒,跳到公主身上,飞快地亲了下公主软乎乎的小脸,拽着狗链就跑了。
狗在后面追的略显狼狈。
等缓过气,就见这条龙爪子一会儿捂脸,一会又扒墙偷看公主的表情。
实不相瞒。
它觉得这条龙过于蠢笨。
三头龙黑色皮毛下全是燥热,浑身发烫,整条龙都要煮沸了。
诺伊……应该没生气吧?
她会不会像祂一样在偷偷害羞脸红?
守在诺伊门口的士兵看到猫出来遛狗,见怪不怪。
只觉得诺伊殿下简直是神。
养的宠物都这么的……诡怪。
诡怪的令人害怕与畏惧。
攻下帝都的那天。
并没有什么不同。
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
诺伊骑着马进入帝都,街道两旁的人们惶惶不安,但更多的却是麻木。
虽然身在帝都。
平民过的也依旧苦不堪言。
诺伊看着他们,想到了之前玩游戏里面,寥寥几行字的背景介绍。
【……对教廷满怀怨恨,却不敢言语,对国王的不作为心怀不满,却无可奈何,对贵族的奢靡淫乐痛恨欲绝,却无法改变,只能麻木的重复着生活,等待光明到来……】
这些平民们鲜活的一生。
也只是几行字而已。
到了这个熟悉的皇宫。
诺伊下了马,漫不经心的走上台阶,看着每一处熟悉的画面。
国王早就被赶下了王座,在不远处惊愕的盯着熟悉的人影,却不敢相认。
教廷早就被士兵们给侵占了。
但里面的东西没有毁坏一分,只是把人抓了而已。
教皇站在国王不远的地方,由士兵们押着,见到诺伊那张脸,震惊不比国王少。
但他最先看的不是国王。
而是站在他旁边的红衣主教。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想到范伦汀最近轻松惬意的姿态,也想到了这群异教徒不费吹灰之力就攻下了帝都。
是不是,是不是范伦汀在中间帮的忙?!
范伦汀仍然挂着微笑面具,像个狐狸:“我只是听了民间传闻,大人。”
“看起来,传闻也是真的呢。”
他没再理会克里斯教皇,而是把目光放在这个他记忆中回想了无数遍的女王身上。
她身形瘦削,气场却强大。
踏在台阶上,身后跟着她的追随者,那群士兵庄严而肃穆,寒刀上的血迹还没有干涸,一个个犹如从地狱回来的魔鬼。
女王身边还跟了一条狗,一条凶猛的大狗,眼珠是红色的,血红血红的。
范伦汀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狗,看起来就像是一条生了病的,快要死的狗,但它却顽强的活着,活成了一副高大威猛,威风凛凛的模样。
单单是站在女王身边,就足够吓人,足够把小孩子吓哭。
比较啼笑皆非的是。
女王身边还跟着一只黑色的小奶猫,金灿灿的眼睛,但却不敢让人直视——
这才是真真正正来自神明的威压。
阴森,恐怖。
令人臣服。
这也是与记忆里不同的地方。
在这之前是没有的。
范伦汀心想,女王与之前相同吗?
当然。
他心中是没有恐惧的。
大概是因为心中有一种肯定,不管女王怎么改变,都会有一颗温柔的心。
不会滥杀无辜。
而他,没有犯过罪行。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肯定女王的温柔——
看看这场战争就知道了。
战乱之中,最难过的是平民,屠城在历史上发生过很多,以各种各样残忍的手法出现,死伤惨重。
而这场声势浩大的战争,却将伤亡控制在了最小的地方。
而女王所经过的地方,离开以后,也没有发生任何叛乱。
诺伊如果知道范伦汀想什么,一定会笑起来。
她做的这一切,被范伦汀肯定的这一切,在未来,也不过都是范伦汀成为一位英明君主的垫脚石。
她现在所做的。
都是在给范伦汀铺一条康庄大道,上面还洒满了柔软的鲜花,生怕这位儒雅的红衣主教磨到脚。
诺伊站在台上,看着底下臣服的人们,也看着被推搡着即将要跪倒她面前的教皇,新皇后,以及……国王。
“好了。”
诺伊淡淡说,“让国王站着。”
士兵拎起了这位已经被酒色掏空身体的国王。
国王目光灼灼,望着诺伊:“你是诺伊对吗?”
士兵正要呵斥。
诺伊抬手制止了,“我是。”
他们都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诺伊看着这位对皇权无限热爱,但却永远懦弱,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国王。
她忽略掉国王的激动,对着正忐忑不安的教皇说:“听说教皇曾经惩罚过国王。”
克里斯以为她是在为国王抱不平,硬生生挤出了一个笑容:“那些都是谣言。”
诺伊笑意凉薄:“谣言?”
“那年我十岁,就站在书房外面,而您毫不留情在书房里训斥陛下。”
这件事是假的。
但她说出来,就会有人信,也就会有人当真。
教皇确实在书房训斥过国王,但诺伊十岁……那是哪一年?
他有过吗?
那只猫跳到了诺伊怀中。
诺伊抱着祂,漆黑的眼眸注视着每一个人:“既然教皇很有审判国王的能力,那就由你来审判国王的犯下的所有罪行吧。”
教皇眼皮一跳,生出几分荒谬。
“您说什么?”
国王更是不敢相信,大声质问:“我是你父亲!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诺伊将国王忽略的彻底:
“克里斯大人,听说教廷的审判能力一向很厉害,希望你别让我失望。”
教皇摸不透诺伊是什么意思,但目前的情况只能应下这件事,并且保证办的漂漂亮亮。
…
皇宫里的一切,和记忆之中的变化并没有太大。
诺伊走在长长的走廊,两边挂着历代国王的画像,有的是与王后一起挂在墙上,每一幅画都那么的庄严而高贵。
三头龙说:“人家也要在这里挂着。”
诺伊语气不明:“挂在这里?”
三头龙迟疑:“是一定要死了才能挂在墙上吗?”
“没有这种说法。”
诺伊抱着祂,顺着祂的身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着,目光掠过这些画,淡淡说:“你喜欢的话,我让人给你另开一条走廊,上面全部挂你的画像。”
“好的呀好的呀。”
三头龙尾巴蜷缩起来,勾着诺伊的手腕,美滋滋的在公主怀里翻着滚,露出肚皮让公主摸。
忽地。
公主停了下来。
目光落在了某一副画像。
三头龙也抬眼看向那副画:“那是国王。”
诺伊:“以前这里挂的是国王与皇……我母亲。”
那位废皇后。
新皇后入住皇宫后,再也没人记得当初国王与废皇后之间轰轰烈烈的王子与灰姑娘的爱情故事。
再多的深情也都泯灭在了权力欲望与岁月长河之中。
没有什么情感能够长存。
爱情不能,亲情也不能。
诺伊的指尖陷入三头龙柔软的毛发之中——
忽然对这头龙生出了几分微妙的感情。
一种,对祂们之间的情感陪伴的期待。
也许会很长久。
三头龙没有体会过母爱,但祂见公主沉思,漠然的眼神看不透任何情绪。
祂心想,公主应该是难过的。
这个冰冷的皇宫没有任何人给过她关心,即便她后来成为了女王,也只有那位红衣主教给过她一丁点虚情假意的关怀。
祂跳在地上,变成龙。
把公主抱进了怀中。
诺伊眼神古怪:“你干什么?”
三头龙粗声粗气,凶残的很:“老子就是想抱抱你。”
诺伊:“……”
说实话,龙的怀抱一点也不舒服。
鳞片又硬又冷,胸膛也不温暖,而且每次被龙的爪子拎起来按在怀中,诺伊就会有种失去身体控制的感觉,这种失控很难受。
可仔细一想。
如果是三头龙抱着她,反而又有一种……安全感。
脚步声慢慢逼近。
艾伯特独自一人走了过来,他看到三头龙没有任何惊讶,只是不敢直视这头龙。
然后,他看向诺伊。
斟酌语言:“我们可以谈一谈吗?”
诺伊扬眉,示意他说。
——其实也能猜到他要说什么,无非是和国王有关系。
果然。
艾伯特说:“您为什么要让教皇审判国王呢?我们完全可以秘密的解决国王。”
“或者,堵住国王的嘴巴,不让任何人知道他是您的父亲,宣判他的罪行,处死他。”
完全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
做到……让自己背负了骂名的地步。
也许现在的人们会因为诺伊的铁血手段而不敢议论她,但等未来呢?
等以后史书上会如何记载这位女王呢?
肯定是有很多骂名的。
艾伯特说:“您也许可以换个方法。”
诺伊还没回话。
三头龙就直接开口。
三颗头怼一张嘴巴。
“你管的太多了啦,艾伯特。”
“敢乱说话的人,老子就去吓唬他们,让他们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而且,殿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嘛,你怎么不能懂事一点,怎么不能体谅一下下殿下呢?”
艾伯特在和三头龙相处的过程中,总觉得其中某一颗头怪怪的,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暗戳戳的内涵他。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很久以前,玛丽女爵的一个小情人在争宠时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
艾伯特心想,他一定是太累了。
不然怎么会有这种错觉呢。
“可是,暴力镇压的话……”
诺伊打断他:“不会暴力镇压。”
三头龙三颗头点头。
当然不会。
祂只用吓一吓这本书就好了,然后让书编撰出一本歌颂诺伊的史书,相当轻松。
但祂又听到公主说: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评价我,就这样吧,艾伯特。”
就这样处理吧。
艾伯特懂诺伊的意思。
这位国王一直渴望皇权,一直期望皇权能够打败神权,获得最至高无上的权力。
但如今诺伊让他。
在死的那一刻,都是接受神权的审判。
死的毫无尊严,怀揣着满腹怨气。
艾伯特还想要再劝一下诺伊。
——只要还没开始审判,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三头龙张开翅膀,盖住了诺伊,阻挡了诺伊的视线,也阻挡了她的听觉。
祂不再是平日里嬉笑的模样,冷冷的盯着艾伯特。
让这位已经磨炼的足够坚韧,在任何危难,即便是在死亡面前在能够泰然自若的小伙子冷汗淋漓,甚至忍不住下跪。
但三头龙给他留了几分颜面。
祂声线空灵而缥缈,像是从遥远天际传来的,威严而冰冷的嗓音。
“你死过吗,艾伯特?”
艾伯特愣住。
三头龙又说。
“不要太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的为诺伊好。
那些史书上的称赞,这是艾伯特以为诺伊应该拥有的。
可实际上呢?
诺伊根本不需要这些,她需要的,是为曾经的自己。
为曾经被那位贪恋权力的父亲冷酷的送到教皇床上的自己,迎来一次属于自己的审判。
艾伯特与这个世界和解了。
但诺伊还没有。
她重来了一次,却仍然对这个世界抱有怨气。
她需要发泄。
——三头龙以为诺伊只是重置了一次剧情,祂以为诺伊还没有原谅那些伤害过她的人,所以采取了极端的手段。
所以,祂没有干预诺伊做过的任何决定,也没有帮助诺伊在战争之中作弊。
祂知道,诺伊要打赢这场战争,为曾经的自己赢来一场审判。
而这些。
也确确实实是曾经的诺伊渴望的。
但不是现在。
不是重置了很多次以后的诺伊希望的。
她早就厌倦了每次重复的复仇。
可三头龙把她抱住,她眼前一片漆黑,能听到的只有三头龙的心跳声,摸到的也只有三头龙坚硬而冰冷的鳞片。
更能猜到三头龙会和艾伯特说什么。
她躺在三头龙怀中。
心想,真奇怪。
明明早就不在意这些了。
怎么心口还会有些酸胀呢?
公主从来没想过。
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在一个她早就对伤痛麻木的时间,竟然会有一条邪恶的龙拿着伤药耐心的为她涂抹,祈祷着她能够痊愈。
诺伊闭上了眼睛,凑近三头龙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