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章 (6)
哪料她话音刚落,对面张谏之已经插话道:“因为诸葛姑娘不在齐地的缘故,故而办婚事时也没能请诸葛姑娘喝喜酒,改日会补的。”
“啊?”诸葛康一阵惊讶,望向白敏中道:“你已经成婚了啊?”
她顿时很高兴的样子,想了想道:“那白姑娘与张先生一起睡,我可以睡白姑娘先前那间屋子吗?”
张谏之取过一旁的帕子拭了拭嘴:“可以。”
诸葛康一脸兴奋地望着白敏中,白敏中起身道:“我先回房收拾一下,你要不要跟来?”诸葛康自然点点头,跟她去了卧房。
白敏中换了身衣服,拎过包袱,将药瓶取出来,服了一粒又将药瓶放回原处。一旁的诸葛康瞅瞅她:“白姑娘你病了么?”
白敏中没回她,只是将地上一些未来得及整理的书都收拾了,转过身却看到诸葛康目光盯着她不放。
“怎么啦?”白敏中笑着将那摞书放到桌上。
诸葛康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着你不大一样了。”
她比之前看起来更耀眼了。
可这对于活人而言却并非什么好事情。
越是耀眼,就离那个世界越近,也意味着——她离这个人世,越来越远了。
以诸葛康的道行,还看不出其中缘由。但若白敏中祖上一直都能够通阴阳,且以此为生,倒并不稀奇,因为诸葛康自己也是一样的。
不过父亲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便说过她也许会稍微长命一些,因为她所谓通灵并不算是真的通灵。
但她其余的家人,倒真的没有长命的。
离黑暗的世界愈发近,在这个世界的消耗也会变得更大,白敏中如今的食量应该比以前更可怕了。
她在心里暗暗想着,原本喜悦的情绪都被这黑暗的猜想覆盖了。至此,白姑娘知道这些么?张先生若不让讲的话,她应当还不知道罢?
一个即将离人世越来越远的人,被瞒在鼓里当真好么?
还有她方才吃的药……诸葛康眼里不自觉地流露了一些挣扎的两难意味,落在白敏中心里却一片明了。
不论是张谏之、卢菡,还是诸葛康,他们都是看得出来的,只有她看不到自己。
她浅笑着耐心整理那些书,忽地抬眸看了一眼诸葛康:“你有什么忠告要说的就说罢,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想挽回这个局面。”
☆、80
诸葛康低头咬着指头琢磨了一番:“我不是很能确定。但你是如何发现的?旁人告诉你的么……”
白敏中将药瓶拿过来,将底部的印章给诸葛康看:“这是我祖父独有的肖形印,但这个药瓶,是前几日张先生给我的。也许祖父那日见过他,并将这个嘱托给他。祖父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的事……我略略猜了一猜,能让祖父出面的事情应当不会简单。”
“祖父给的吗?”诸葛康听说过他们家的一些事情,白子彦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既然这么厉害的角色都出面了,看来是真的很严重。可她祖父为何不直接与她说清楚呢?
是怕吓着自己的孙女?毕竟担惊受怕地活着不会开心。
白敏中点点头。
诸葛康又道:“你先前提过说那册子是你祖父给你的?你觉着两者有关系吗?按理说你祖父那般神通,是该料到这一日的。那么在这之前给你这样的册子……”诸葛康脑子一转:“我知道了——”
白敏中屏息静候下文。
诸葛康眼前一亮:“是交换!”
白敏中陡然蹙眉,对面诸葛康已经嚷嚷道:“快!看看那册子还剩多少张?”
白敏中连忙起身去匣子里将册子取出来。这册子很薄,纸张却都很厚实,除去被张谏之撕掉的一张,还有已经用掉的部分,剩下的并没有多少。
诸葛康兴冲冲拿过来一张张数着,嘴里还不忘神叨叨地:“白姑娘你知道有鬼差这种差事么?像你祖父这样的,定然和鬼差有交情往来的——”
她迅速数完剩余张数,举着册子就对白敏中道:“我猜得没错的话,这本册子可以毁掉魂魄,让它们去到该去的地方。灰飞烟灭也好,往生投胎也好……这些原本都是鬼差的活!你若是用这册子做了鬼差要做的事情,等于就是帮了忙,这种也算功德的,而功德是可以交换的!”
相反白敏中倒冷静得很,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也只是问了一句:“换阳寿么?”
诸葛康被她这一眼看得有些脊背发冷,遂收回手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补充道:“我认为你得尽快用完这本册子。”
白敏中并没有觉得她是在瞎说,毕竟若自己什么都不作为,便只能等着去死。若她做对了,祖父就应当不会再出现,若她错了,祖父也该会出来纠正她的。
只是——写满这册子?她并没有多少信心。
方才诸葛数下来约莫还有几十张的样子,哪里那么容易呢?她将册子拿过来,翻看里面写了的部分,每一张都是一个故事,包括青竹的那一张……往事跳上心头,并不是好受的滋味。
诸葛康坐在对面对手指:“那个……张先生不能帮你吗?”
白敏中摇了摇头。诸葛康又说:“也对,积累功德这种事让别人帮忙就不作数了。”她说着很烦躁地抓自己头发:“嗷呜真的疯掉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白敏中很冷静地伸手制止了拔头发的诸葛康,合起册子,起身给她铺了床:“晚上睡觉老实些,这时节还不是很暖和。”她言罢便抓着册子出了门,还没走几步,便见张谏之朝这边走过来。她将册子塞进怀里,手背在身后,笑道:“正打算去书房练字呢。”
张谏之站着没动,伸了手给她,唇角轻轻弯着也不说话。
白敏中将手伸过去握住他的手,被他牵着往前走。白敏中走在他身后,望着他极有风骨的背影也不由走了神。张谏之在卧房门口停了下来,转过身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旅途劳累,今日不必练字了,好好洗个澡睡觉罢。”
月光清美,卧房里只点了一盏灯,白敏中进屋便嗅到若有若无的香气,再一看,热水倒好了,旁边的小篓子里放了干花和澡豆。
她的确疲惫,遂只朝张谏之笑笑,便钻进屏风后洗澡去了。末了头发依旧是张谏之帮着洗的,他坐在一旁洗得仔细,白敏中闭眼泡着澡不出声,张谏之指腹按压她头皮:“睡着了?”
白敏中立时侧过头来,开心地伸手甩了他一脸的水珠。张谏之拍拍她的头,又伸手试了试浴桶里的水温,轻哼了一声:“快冷了,洗洗出来罢。”
白敏中吸了吸鼻子,待他走了这才起来,舀水冲了冲头发,擦干换身衣裳出去了。
她洗完很累,便先去睡觉,一头埋进了床里侧。往常她也曾睡过这里,但总是睡外侧呢。不过是望着床帐回忆了一番以前零零碎碎的事情,她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张谏之洗完澡过来,白敏中也只是翻了个身,眼都没有睁。
张谏之吹灭烛火,将帐帘放下来,刚躺下,她就忽然凑了过来,闭着眼睛精准无误地亲了亲他的唇。而下一瞬,他便伸手揽住她后脑勺,回吻。
白敏中被吻到憋气,最终先笑出声来,搂着他的胳膊乖乖侧躺着,闭眼说:“要睡了要睡了,明早还要去官厅。”
她虽是以官厅为借口,但事实上她却不想继续在那待下去了,因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忙,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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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她起得比张谏之还早,外面天都没有大亮呢,她便偷偷摸摸往外爬。张谏之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又将她拖回来:“再睡会儿罢,我去官厂时顺带你一道过去。”
白敏中遂又缩回来,却没有什么睡意。她百无聊赖地玩他中衣侧旁的系带,小声嘀咕说:“今日打算去官厅账房告别,空手去似乎不大好,所以打算路上买些点心带过去的。”
张谏之自然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却仍是闭着眼,声音不急不忙:“不愿在官厅账房继续待下去了么?”
“恩。”
“缘由呢?”
“就……觉着没有意思了。”她说得很是含糊,张谏之亦没有追究更深的缘由,只随她去。
然他却立时坐了起来:“既然要买点心的话,那就得马上起了。”他下床将衣服拿给她,伸手拖她起来时竟还问了一句:“要买喜糖带过去么?”
白敏中忙摆手:“太那什么了……不好意思送。”
“与我成婚是件不好意思的事么?”张谏之抬眸瞥了她一眼,“我本打算买些喜糖带去官厂的。”
白敏中又匆忙摆手:“不是这样的!送……就送好了……”这样也好,昭告天下他们已是夫妇,也有个离开账房的理由。
两人在府里简单吃了早饭便出了门,去糖铺糕饼铺买了喜糖点心,送白敏中先到了官厅,张谏之这才走了。
白敏中拎着东西下了马车,进去时同僚都还未到。她算算时辰,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同僚陆陆续续到了。白敏中分发了点心与喜糖,并道明原委,末了又去主事那儿说明了缘由,得到应允后,这才回自己坐席收拾东西。由是春休前将手头的事务都处理完了,诸事都暂告段落,也没有什么好交接的。
老师傅喊住她与她多聊了几句,没料一耽搁就是一个时辰。她饿了打算去吃饭时,秦笛忽脸色奇怪地从门口探出来,道:“白账房……郡主让你去一趟,马车已在外候着了。”
白敏中拎着发剩下的点心上了车,一个人坐在车上面无表情地拆开点心盒,用那些新鲜的带着甜腻味儿的点心填饱了自己的胃,终于安心了不少。
她正打算处理那些废盒子时,蓦地看到卢菡已是坐在了她身边。白敏中看看她:“我不会给她下毒的,以牙还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卢菡淡笑了一下:“你因为命不久矣才这样么?”她语声稍稍低了一些,也有些慨然的意思:“也不知忽然哪儿来的底气。”
“大概是这样罢。”白敏中坐得端正,挑起一旁的车窗帘子朝外看了看:“心里只有复仇,所有的感知都会被蒙蔽的。”她重新转回头,望着卢菡道:“你一定要这样么?”
“你知道……冤冤相报是没法了断的。”卢菡以一种自我解说的语气在说着:“所以若是受到了迫害,就只剩下两条路。一条是永远地宽恕对方,另一条则是以对方的死亡来终结这怨念。我做不到宽恕,就只好走第二条路。”
白敏中浅笑笑:“她死了也会变成你这样的,你们要在地府打架么?”
卢菡原本坦荡的脸上陡然挂上一丝黯色。
说话间已是到了王府偏门,白敏中兀自下了车,随后跟着前来迎接的侍女进了王府。长平听闻她从丰泽回来了,以好客的姿态请她过府一叙。
她大约是太无聊了,何况上一回的验证还不清不楚的,她必须得搞清楚这丫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白敏中进了小厅,不急不忙地行了礼,瞥了一圈周遭几位千金小姐,竟与上回是一个样子,实在是有些无趣。
长平指了个位置让她坐,白敏中便依言落座。由是方才在马车里用点心填饱了肚子,白敏中几乎没有动面前的食物。长平抛过来的问题她也回得很是生硬,似乎并不打算与之周旋。
餐毕,长平似乎还打算留她喝茶谈天,她却忽然起了身:“小人还有公务在身,要先行一步,还望郡主见谅。”回去理账册也算公务罢?
长平挑了挑眉,白敏中也未等她应允,便已经斗胆转过了身。
长平刚要开口,她却又转回了身,走上前,自自袖袋里摸出仅剩的几颗喜糖放在长平案上:“哦对了,小人已与官厂的张先生成婚了。”
她说话间无甚表情,语气也低调平稳,唯独左手纤指上那一枚泛着温润光泽的玉指环,让长平看了心里冒刺。
☆、81
长平昂首看着她,一脸的倨傲,好似压根不信她这说法一般。白敏中倒无所谓,正要转身时,却又忽地俯身,对坐着的长平低声道:“听闻齐王陛下对卢菡用情至深,只是不知齐王陛下是否知道卢菡的委屈……”
这话没有点破,但足有意味,长平听了也是眉头陡蹙。
所有的传闻说法都是卢菡久病而亡,毒药隐秘又不易被察觉,从来没有除她之外的人知道。
她盯着面前神情寡淡的白敏中,却又勾了勾唇,同样是压着声音回道:“知道又怎样?死了的人就是死了,死人说的话不足以成为证据。你说了谁会信呢?”
白敏中站直身体,有些漫不经心地睥她一眼,目光又在她身旁某个位置上停了一会儿,又移回来浅笑了笑,声音清雅慢淡:“但愿郡主不会做噩梦。”
她说罢便转身走了,长平握着杯盏的手指骨节都泛白,随即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底下坐着的几位千金见状也是愣了一愣,回过神来均是嘀嘀咕咕一番议论——
“那丫头不要命了吗?”
“她到底胡言乱语了什么啊。”
长平瞥一眼桌上寥寥几颗喜糖,竟莫名察觉身后有凉意。她陡然回头,身后珠帘似乎是动了动,可没有人。
底下的几位还在小声议论,长平起身蹙眉轻喝了一声“住嘴”,随即便拂袖往后屋走。
而白敏中这会儿已经出了王府,卢菡走在她身旁问道:“为何又忽然与她说这样的话?不是不赞成复仇么?”
白敏中头只是略略偏了一偏,声音矮矮:“不是为了你。”
“那?”
“缠着她的孤魂怨鬼那么多,你没有看到么?只是——提醒她一下罢了。”白敏中边说着,边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她那样的人,看着很险恶很厉害,心里还是会怕的。那个世界,不想象就不会害怕,一旦开始想象,就会坠入深渊。”
所谓术法的力量,都由心而起。心中无念即无所畏惧。
“你不怕她报复么?”
“无所谓了。”白敏中继续往前走,头顶日光有些惨淡,她闭了一下眼:“在那之前,她会先疯掉的。”
“为何?”
“有别的术士介入了,不然她周围不可能突然出现那么多的怨鬼。冤死的人被召集起来,会将她拖进生不如死的境地。”白敏中转过头,看了卢菡一眼:“你晚了一步,已经有人恨她入骨,抢先下手了,且手段比你狠。一包毒药了断一生与生不如死的折磨,全然是两个段数的事。”
卢菡明显愣了一愣。
“既然这样,你所有的委屈便也只剩下——让那些人知道你其实是被她害死的。”白敏中不急不忙地说着,“而最终这个真相她自己会交代。被折磨到精神崩溃的时候,人都会坦白求助的。”
卢菡站在原地,没有继续往前走。白敏中便索性转过身,望着她的身影站了半天:“很多事看穿就是这样的,你想做的事情,其实老天已经帮你做了了断。”
卢菡没有跟上来,白敏中继续往前走,心里惦记的却是另一回事。若算算时日,他们在丰泽养的那所谓秘密军队,也该有所动作了。京城会掀起什么风浪吗?还有存在皇宫里的那幅署着卢菡名字的《东山》,要怎样解决才完满?
若是她前往京城的话,要怎样开口与张谏之说,以及——卢菡必然也会跟去,毕竟,那皇宫里还住着让她牵挂的人。
她边想边走,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一路走到了东海码头,再往前便是官厂了。抬头看看天色略估一下时辰,距离日落却还早。她索性走到了官厂门口,门房的小吏探出头来:“姑娘可有事?”他才刚问完,旁边又探出个脑袋来,那人似乎是认出了白敏中:“哟,您是上回与张先生一道从海国回来的那姑娘罢?来找张先生?”
白敏中笑着点点头:“张先生还在这儿吗?”
“在里头呢。”那小吏说完便跑出来,抓了抓脑袋说:“我领姑娘进去?”
白敏中道了声谢,便跟着他往里走。她对官厂并不熟悉,一路走进去,头顶高高的花架上已经爬满了新抽枝的藤条,将惨淡日光挡掉一大片。
小吏带她到了拐角处,指了前边第三间屋子道:“那间便是,我就不过去啦。”
白敏中点头,待小吏走了,这才自己慢吞吞地沿着走廊往前走。官厂不是个热闹的地方,周围静得令人发慌。然她才刚走了两步,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张谏之屋内出来,那人转了身,白敏中亦是停住了步子。
明安啊。
明安快步朝她这边走来,即将错肩时,也不过略止步塞了一张纸给她,声音低矮:“我得死在你前面,记住了么?”
说完他便快步走了,白敏中低头将手心的纸展开来,那是一张符,画法复杂。即便她不是很懂这些,却也大概猜到明安的意思。她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将纸张叠好收进了袖袋中。
死生轮回是人间常事,有生无死才是长久的苦痛。这是能结束他漫无目的飘荡多年的符,当下他交给白敏中,是已经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了么?
白敏中驻足看了看庭院里生机勃勃的植株。这个春日里,生命在不断萌发,却也有诸多人与事即将走向消亡。
她敲了张谏之的门,听闻里面传来应允声,这才轻轻将门推开,只探进去一个脑袋,待张谏之抬起头来看到她,她这才绽出一个笑来,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将门给关上。
张谏之略是惊讶,却淡笑道:“怎么想起到这儿来?”
白敏中拖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双手支着下巴笑道:“从官厅出来逛了一圈想想还是过来了,实在不知道去哪里。”
张谏之笑了一下,合起桌上的账簿,伸手揉了揉她脑袋:“饿了么?”他说着瞥到一旁没有发完的点心,问她:“吃吗?”
白敏中想起在车上面无表情吃掉的那盒甜腻点心,遂盯着那点心神色怨念地摇了摇头。
“怎么这个样子,被欺负了么?”张谏之顺手捏了捏她的脸。
原本脸上还有些委屈的白敏中,回答这问题时眼眸里瞬时闪过一抹亮色:“谁敢欺负我我就把谁写到册子上,让他们完蛋。”
虽是说玩笑话,但这般有底气的样子,却也难得见。张谏之知道她为何忽然会变成这样,没有点破,只这样多看了她一会儿。
之前小心翼翼怕做错事的白敏中,之前一直对那个世界刻意保持距离的白敏中,之前受了委屈总是埋在心里的白敏中,这时候看起来——要厉害得多。
每个人皆有属于自己固定生存方式,但长期的自我控制会消磨一个人的欲望与意志,“将死”这件事,就像一把铁锤,击碎了固有的常态,让蝶破茧而出,才有成长。
她之前对人世的所有怀疑,都可以得到答案,也会渐渐知道本我是什么样的人,知道自己想要珍惜的是什么,以及最终会以什么样的姿态继续活下去。
这时候的帮扶对她反而适得其反。
他看着走了神,白敏中忽然站了起来,双眸扫过他看上去不是那么温暖却又柔软的唇,越过桌子俯身低首贴了上去,轻慢嘬吮他的唇瓣,又趁他轻启唇时,小舌探进他口中,主动进犯。张谏之伸手轻托她下颌,以更有力量的方式深入纠缠她的唇舌。湿濡热烫的接触足以证明看起来嘴唇发凉是个错觉。白敏中依旧学不会用鼻子吸气,没有坚持多一会儿骨头都快发软,双臂几乎都要撑不动,脑子晕晕地只想伸手去握住什么,待她抓住张谏之衣领时,屋外陡然响起了敲门声。
几乎是要吓得趴在桌上,张谏之却稳稳握住了她的肩,笑着蹭了蹭她鼻尖,站起来将她扶稳了,面不改色道:“去屏风后等我一会儿。”
待白敏中避到屏风后,张谏之这才让屋外的人进来。
白敏中背靠着屏风辨听来者的声音,居然是——蔡行青?
蔡行青是丰泽那支秘密军队的实际供给人,他此时来找张谏之,为的是这件事吗?
她抬起微凉的手捂住自己还有些热烫的脸,试图冷静下来,仔细听两人的交谈。
只听到蔡行青道:“老夫听闻齐王殿下如今已在朝中秘密走动,当年一些忠心耿耿的老部下自不必说,便是以前不看好的齐王殿下的,如今也纷纷示意,若是那个人一死,必定拥立齐王殿下。老夫特来请教张先生,不知此事——到底有多真?”
张谏之却不慌不忙地开口回他:“忽然倒戈的那些人,不是被利诱,便是被威逼。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忠诚,薄如蝉意。不妥当的地方尚有很多,你要等的时机还没有到。”
蔡行青叹息抚须:“养兵千日就等一时,若总是耗着,老夫死也不会瞑目。实不相瞒,老夫身体已越发差了,已无甚可恋,只等此事有个了结,取那皇帝狗头。”
☆、82
张谏之闻言看了一眼对面的蔡行青,他的确满脸倦色,眼底发青,也比往日要消瘦了不少。命不久矣?张谏之脸上瞧不出多余的表情:“你当真要孤注一掷么?”
蔡行青一脸讶异:“张先生难道不也是恨他入骨?这会又如何说出这等话来?”
张谏之脸色淡淡,没有立即出声回他。有些话在这地方不好说,与齐王合作相当于与虎谋皮,协助他达成所愿,最后一样会被赶尽杀绝。蔡行青不过做了齐王的一把刀,到如今这境地,真是可惜。
张谏之不能将这话明说,遂只道:“恨他入骨是一回事,但贸然行刺又是另一回事,蔡老爷如此聪明,不会不明白。”
蔡行青在原地站了会儿,按住发白的胡须:“老夫已没有时间可等,顾不得那么多了。”
“蔡老爷——”张谏之动了一下手上的镇纸:“想想家人罢。那些活着的人,才更值得珍惜,不是吗?”
蔡行青按住胡须的手,微微一动。
“人不只为一口气活着。”张谏之末了也不过送了这样一句话给他。
蔡行青抿唇不语,脊背略弯,神情寡默地走了出去。
躲在屏风后的白敏中没有立刻出来,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的是张谏之方才说的话。他有意阻止蔡行青的行动是放弃了复仇?当然不是……他大约只是不甘心对方就这样被杀掉。对方如今深陷苦海,被诸多怨灵纠缠不休,导致机体与身心都不堪负荷,这生不如死的惩罚比直接杀了对方要狠得多。
但他让蔡行青多想想活着的家人,大概……是发自真心的话罢。刺杀这等事,万一败露,那可是灭门的死罪,孤注一掷的蔡行青也不得不有所考量。
她正想得入神,张谏之已是走过来,隔着屏风道:“站着都能睡着么?”
白敏中连忙出来,张谏之伸了手给她:“走罢,带你去吃饭。”
白敏中随同张谏之上了马车,又去城中某间不起眼的饭庄吃了饭,出来时外面天色将黑,马车里光线黯淡。
白敏中许是白日里走了太多的路,低着头捏发酸的小腿,张谏之俯身握住她的腿,将她鞋子脱了,脚抓过来搭在自己膝盖上,低头耐心地帮她揉腿。
白敏中靠着另一边的车厢壁渐渐睡着了,张谏之便停了手里的动作,取过毯子替她盖好,挑开车窗帘子朝外看了看。
他自袖袋中取出一封信来,那是随同海国归来的船队送来的信,署名是理。
说自己在海国已将一些事情做了了结,但噩梦却还没有结束。这是预期之外的结局,复仇看似结束之后,自己并没有得到预料之中的平静与解脱,反而是无休止的空茫与不知所措。
路走到了终点,再往前不是另一条路,而是深渊峭壁,是绝境的黑暗。何况这黑暗,是自己逼着自己走过去的。
孤注一掷,不在乎身边的人,眼里只有那一个结果,回过头来,才发现太迟。
他们这样看得到另一个世界、又知道最终去向的人,不应该做这样偏执的蠢事。
对于活人而言,最重要的很可能并不是复仇。
白敏中忽然醒了,默不做声地看着黑暗中握着信纸闭目走神的张谏之。但张谏之却忽然偏过头看向她:“我们去京城罢。”
“诶?”
“做一些了断,然后——”他没有说后半句话,但白敏中猜到那是他准备的退路。
“好的!”白敏中愉快地打断了他。
“又不是特别好的事情,你这般高兴么?”张谏之语气有略微无奈的意思。
白敏中弯唇一笑,软绵绵地贴过去,抱住他的手臂道:“去新的地方我就很高兴。”
——*——*——*——*——
由是还借住在张宅,故而诸葛康是第一个知道他们要去京城的人。小丫头抓抓脑袋思索一番,末了一把抓住白敏中的胳膊:“白姑娘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我要跟着你!”
白敏中轻拍了一下她脑袋,笑着起身:“你是想混吃混喝罢。”
诸葛康揉揉脑袋:“不要这样戳穿我,我也很想去京城见世面的。”她随即又转向对面坐着的张谏之:“张先生,我不会妨碍你们的,我话很少的,真的。”
张谏之全权让白敏中做主,白敏中转过身来,只能道:“你啊,就——回府收拾行李罢。”
诸葛康甚是高兴地跳起来,便急急忙忙赶回家收拾整理去京城的行装。她刚出了张宅的门,走到巷子口时,忽感受到一阵莫名的凉气,还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唔,真是奇怪的气流,是那些东西经过了吗?
她没有多在意,便继续往前走了。
而此时刚回到自己房里的白敏中,却陡然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那是很怪异的敲门声,白敏中霍地回头,只见面前站了两只鬼,衣服残破头发凌乱,总之样子看起来惨极了。
“有……事?”
白敏中听他们支离破碎地说完自己的故事,直到最后,两只鬼才道出了原委。原来是有人告诉他们说白敏中这里有册子,可以让他们去到该去的地方,不必继续在这阳世痛苦地飘荡。
谁会散布这样的消息?白敏中蹙起眉。可——她眼下不正是需要这些鬼来填满这些册子么……
白敏中犹豫良久,再三询问它们是否当真确定要在阳世彻底消失,并强调自己也不知道后果到底是什么,得到对方的肯定答复后,这才闷闷取了册子,书写画符。
她写得很认真,末了合上册子再抬头时,屋子里已没有了那两只鬼的踪迹。
是——消失了吗?
她方才做了什么啊?将这些家伙送去该去的地方了吗?她的角色是行凶还是帮忙,连她自己都已不大清楚。
若这件事不真实得如梦境的话,紧接着第二日她又迎来了两只鬼,然后是第三日,第四日……
张谏之在忙官厂交接事宜等待进京时,她则每日都会迎来这些孤魂野鬼。
它们的故事虽有不同,虽各有委屈与执念,但也有共同点。每日都只来两个,且看起来都非常悲惨,几乎都是没法继续在这阳世继续晃荡的家伙——鬼当中的穷乞丐,只能被欺负。
这样看起来有安排有组织的到访,让白敏中那本册子墨迹丰满起来的同时,也让她感到后怕。有人知道她在用这本册子收集功德吗?太可怕了,按照这样的速度这本册子很快就要写满了,那不行的……她好歹还要留两个位置,一个给明安一个给卢菡。
第五日她写完册子便迅速奔去了张谏之的卧房。张谏之正在洗澡,她忽然闯进来,张谏之忙转过头,望着屏风后一闪而过的身影,笑道:“你着急忙慌地做什么?”
白敏中这几日的事情都未与人倾诉,实在是闷得心慌,也顾不得张谏之有没有洗好,绕过屏风便闯了进来,眼巴巴看着张谏之道:“不知道,我只是想看看你。”
张谏之抬眸淡笑:“你就急着这一时?”
白敏中猛地点点头,目光虽还停留在他脸上,手已经伸进了水里,非常准确地握住了张谏之的手臂:“这样我就好多了。”
张谏之对上她惊慌未定的眼睛,弯唇轻笑笑:“你这么抓着我,我要怎么洗澡?”
“哦。”白敏中脱口而出,“那要一起洗澡吗?”
张谏之直接用行动回答了她,另一只手浮出水面,迅速抬起来搭住她衣襟,欲解开她衣裳,声音清清淡淡:“好啊。”
白敏中压根没料到他会这样爽快应允,一脸错愕之时,张谏之湿漉漉的手已经灵巧地探进了她衣襟内,说得理所当然:“怎么能每回都是逞口舌之勇?行动呢?”
“诶?”
她脑子还打着结,全然没有意识到之前自己的举动是多么挑/逗的行为时,已经全身光/裸地被带进浴桶里了。所幸浴桶足够宽大,水温也恰到好处,白敏中蜷坐在浴桶里,与张谏之恰面对面坐着,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