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 22 章
那一身素净的交领长袍……还是今早苏瑶亲眼看着慕衍穿戴齐整的,宽宽大大的,将他衬得好看极了。
苏瑶上前几步,扶住回廊栏杆处,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处喧哗所在。
慕衍现下不应该是在凤仪宫吗?
她急促又有些气地转过脸,连声催促婢女过来,“月枝、流霜,你们看,那人可是六郎么?”
月枝一脸震惊,流霜则是再三揉了揉眼,连连惊呼,“县主,当真是六郎!他被那群郎君欺负了!连衣裳都湿透了!”
苏瑶心头重重一跳。
这大冷的天,浑身湿漉漉的,再吹上些寒风,发起热来,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即使不是慕衍,不是她的随从,只是寻常宫人侍卫,他们又怎能这般狠毒,以至于罔顾人命?
还是那些混账东西非得将她的脸面都搁到地上踩不可。
苏瑶把手炉往流霜怀里一塞,提起裙摆就要从回廊上下去。
被落下的月枝忧心忡忡,连忙追上来伸手护着,“县主您慢些,小心脚下石阶,别摔着!”
下了石阶,离着梅林还很有些远。
小女郎才不管这许多,步履轻盈地跑得飞快。
轻飘飘的茜红发带打着旋儿,飘忽在半空里,被扶疏横斜的梅枝挂住好几回,裙摆上佩玉将将,更是一阵乱响。
苏瑶这会儿已然将方才心里纠结之事抛诸脑后。
虽说不能放过慕衍,也绝不能让这人就这么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事。
离着梅林越近,那群少年郎的嬉笑声越是清晰可闻,甚至还夹杂这皮肉撞击的闷响,和小少年隐隐约约的抽气声。
“当真像条落水狗!”
“也不过如此,怎么,你以为有长宁县主护着,就抖起来了?”
“你以为有长宁县主和韩御史……”
嬉笑,嘲讽,格外刺耳。
听得苏瑶眉心跳个不停。
她用力将再次被梅枝勾挂住的发带硬扯下来,才不管那缎子上都勾了丝,心绪一阵翻涌不停。
那日她在学堂替慕衍给韩御史赔罪说情,姿态何等放低,就是为了护着他,也为了向太学众人宣示,除了自已之外,任何人万万不可小瞧了他。
他们竟然还敢背地里欺负慕衍?
冬天,泼水,戏弄,殴打……
当真是一点不把她这个长宁县主放在眼里。
小女郎怒气冲冲,三两步冲到人群里,径直将羸弱少年护在身后。
粉白小脸被气得泛红,下巴扬得高高的,高声质问——
“你们谁敢动他!”
慕衍漆黑瞳孔遽然凝住,
那群少年郎则是一下子愣住。
待看清是那位备受宠爱的长宁县主,吓得齐齐后退一步。
有那等心思活络的,当场就在心里叫苦。
谁能想到,这位县主竟是来的这般快,定是相当在意那位小随从。这下完了……
苏瑶深深吸气,强行压下怒火,环顾四周。
一眼就认出那群打闹的郎君都是什么身份。
不过都是些在太学里,坐在边边角角处,身份不显的宗室世家子弟而已。平日里,连跟她搭上句话,都要小心翼翼的。
可偏偏就是这群人,居然敢背着她欺负慕衍?
苏瑶心里的火苗蹭蹭蹭往上窜。
眼见那群纨绔子目光躲躲闪闪,彼此交换眼神,几欲想作鸟兽散。
苏瑶几乎要气笑了。
她转过头,对着匆匆忙忙跟来的大群宫人,扬声吩咐,“给我把他们拦住,一个也不许放跑!”
宫人们连忙上前拦人。
那群少年里,有胆大的,当即硬着头皮问,“县主扣押我等,就不怕陛下和娘娘知晓吗?”
“就是,就是……”
“不过是个随从,县主此举,是否……”
苏瑶气过了头,唇角的笑意也变得讥讽,小脸冷冰冰的。
根本不屑于回应他们。
眼见那群人都被拦住,她的视线从树根处已经空了的偌大木桶上收回,闭了闭眼,用力眨去眼眶里的酸涩。
再回过身,就看见慕衍安安静静的,正站在她身后。
小少年抿紧没有血色的唇,见她转过身,才轻轻唤了句,“县主。”
声音低低哑哑的,像是着了风,再不复平日里的清润好听。
晨起时宽宽大大的广袖交领袍全被浇得透湿,尽数贴在他尚且羸弱的身躯上,看上去都觉得冷。
发尾湿湿嗒嗒,还在往下滴水,他脸色苍白如纸,额角还有乌青,连唇角都不知何时咬破了,渗出丝丝缕缕的血丝。
苏瑶眼圈一下红了。
但她还是把下巴扬得高高的,不肯露出一丝软弱来。
小女郎胡乱扯开系带,把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又踮起脚尖替慕衍披上,还把自已温温热热的手炉一个劲硬塞给他。
“县主……”慕衍想推拒。
“不许说话!”小女郎凶巴巴道。
她吸吸鼻子,一句一顿,都带着颤音。
“月枝,叫几个人,先把六郎送回宫,再去御药局叫医师来。”
月枝犹豫,“不如先叫人就近去东宫,跟东宫之人借些干爽衣物给六郎换上,再让他回去。凤仪宫太远,路上着了风反而不好。”
苏瑶点了点头。
她招招手,叫了个宫人过来,照着月枝的提议吩咐,还刻意当着那些神色渐渐慌乱的宗室世家子加了一句。
“你务必要跟阿兄说清,此处都有哪几位郎君,出自何家,是如何欺负六郎的。”
这句话像是从喉咙里一字一字挤出来的一样。
慕衍不由一凛,呼吸都放慢半拍。
那些欺凌他之人无不打了个寒颤。
在东宫太子,未来储君面前,因着欺凌长宁县主的随从挂上了号,回到家中,管事的长辈怕不是要活撕了他们。
有几个本就凑热闹来的,当即就缩缩肩膀,嗫喏地说些软话,试图求情。
“县主,我们也只是……”
“您这随从也无甚大碍,您若是喜欢这般俊俏长相的,我再给您寻些送进宫……”
“就是就是,县主,我们可以……”
听到这句,原本垂着眸子的小少年眼睫一颤。
他轻咳一声,捂着心口微微弯腰,咳个不停。
苏瑶扶住他,心慌不已,小心翼翼问,“六郎,你怎么了?”
见她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自已身上,慕衍眼中划过一丝莫名情绪,随即慢慢地止住,低哑勉力道,“只是喉咙里有些痒,不妨事。”
这么一打岔,苏瑶根本没注意到那些人说的是什么。
等她暂时安顿好慕衍,就转过身,依次再度打量着那些惴惴不安的纨绔子。
小女郎沉下脸,吩咐宫人。
“去,叫人寻些棍子来,要粗的,结实的,多寻几根来。”
粉润的唇瓣一张一合,眼风扫过那些人,苏瑶恶狠狠地追加了一句。
“最重要的是,要打人疼的。”
慕衍一时怔然,没想到她会为自已做到这般地步,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要开口。
那些少年郎则是一下子慌了。
意识到这小县主是要来真的。
竟是真的要给她那随从出口气!
当即就有人试图逃跑。
左右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一道欺负的那人,只要能冲过那些宫人的拦截逃走,法不责众,还能真再把他们挨个揪出不成。
说干就干。
最外围有个穿圆领袍的少年,身强体壮,猛地一扑,狠狠地将拦他的内侍推搡在地。
他得意一笑,转身就往梅林外跑,却不妨一下撞到了个身着甲胄的来人身上,反倒被弹得坐到地上。
卫岕也被撞得后退半步。
身边随从立刻将神色慌张的那人押住。
卫岕站直身,一眼就看见不远处,湿漉漉的少年,一群哭天抢地的纨绔子,还有位气势汹汹的小县主。
斯文俊秀的少年郎眸子闪了闪,递了眼色示意随从去协助拦人,自已则是上前行礼问安,语气温和地询问道。
“县主这是要做何事?怎么把这些小郎君都拦在了此处?”
苏瑶瞥见他,招了招手。
“卫七郎来的正好。”
她走近了些,视线梭巡在他带来的那些人高马大的侍卫身上。
语气不容置疑道,“把你带来的那些侍卫借我一用。若是有任何后果,都由我担着,便是卫娘娘那,我也会亲自去说。”
卫岕这些时日费尽心思,想要接近苏兼,接近苏瑶,本就是打算借着苏家、长宁县主的东风,能在东宫太子面前露个头角。
听闻此言,哪有不应的。
在宫里待了许久,卫岕最是知晓长宁县主有多受宠,自然是不怕出事的。
但面子上还是要装的。
他假作犹疑,踌躇片刻,这才颔首应下。
身后的随从得了眼神,俱是恭恭敬敬地听从小女郎的吩咐。
有了这帮侍卫的相助,那群纨绔子很快就被绑得结结实实。
不多时,手臂粗细的棍子也被寻了来。
慕衍本想作壁上观,见此情形却不得不开口。
他微微蹙眉,苍白湿润的面容挂着几分忧色,劝说道,“县主……若只是为着我出气,此举怕是不妥的……若是那些人家中的长辈找上门来……”
此言有一大半出自真心。
这些人虽是身世不显,但若不管不顾地打了,只怕县主也很难全身而退。
慕衍今日虽是另有算计,顺势而为,却也不想苏瑶最后会被责罚。
月枝和流霜也吓坏了,围在小县主身边软声安慰劝解着。
苏瑶一丝一毫都听不进去。
她瞥过那些已然惊恐失色的少年郎们,脸上那抹被气出的冷笑早已淡得无迹可寻。
水灵灵嫩葱一般的年幼女郎抬起手,环指一圈,粉白小脸绷得有点紧,语气轻浅却又满含戾气。
“给我打!”
“一个也不许放过。”
那些侍卫自然听令,一人捡起个棍子,手起棍落。
下一瞬,一片鬼哭狼嚎,响彻梅林。
……
木棍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声不停。
苏瑶抿紧唇,不为所动。
她有些麻木地想到——
若是今日自已没有恰好路过,慕衍现下会如何?
这般冷的天,一大桶水,足足半个宫的距离……
小女郎心弦一颤,完全不敢深想,神色冰冷又疏离,显然已经出离愤怒。
这些人怎么敢?
在她身后,慕衍静默而立,整个人都被厚软织锦的斗篷笼住,脸色渐渐缓和许多,只是呼吸间鼻端萦绕的,都是小县主身上,那股淡淡的熟悉香气。
可惜这斗篷颜色粉嫩,于他的身量来说又短了一截,看上去就有些不伦不类的。
可小少年却是心满意足。
他轻轻攥紧斗篷的一角,指尖慢条斯理地揉搓着镶牙边雪白柔软的兔毛,垂下眸子,静静听着前方一阵阵惨嚎。
都是今日欺辱他的那些人发出的。
听起来不可谓不美妙。
只是可惜,还未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慕衍瞥了瞥其中不甚显眼的一人,心里思索着,要不要自已再助上一臂之力。
可还不等他开口,就有个细皮嫩肉的少年吃不得这苦,吭吭哧哧地求饶,“嘶……县主!县主!不是我们要来欺负那小随从的!是有人逼我们的!”
其他人一听,也顾不得了。
陆陆续续嚷着,“县主!啊,是是是,是有人逼我们的!”
苏瑶眉梢动了动。
她虽是气得不行,却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白生生的小手抬起一挥,那些五大三粗侍卫手里的棍子就停在半空。
小女郎没甚感情地弯了弯好看的眼。
“那你们说说看,是谁指使你们的?”
“或者说,是谁给了你们这么大的胆子,连我的人都敢动?”
……
最先喊出声的,是工部侍郎的幼子孙十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