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后来 可是没有宋阙,没有宋阙。
言梳又一次醒来时,天光大亮,孤零零的一艘小画舫飘荡在镜花城秦楼楚馆旁的湖中央。
她浑身酸疼,见到湖面上的薄雾散去,湖岸的人声渐渐传来,红着脸将衣服一层层穿好。
现下天气渐热,将要小满的天一旦过了清晨太阳便有些辣人了,言梳从船舱内走出,单手扶着船头的一杆灯杆,站定在船甲上随着微风拂过的湖面摇摇晃晃。
她目光所及,是巳时的一栋栋青楼,妙龄女子一个个挥手送去昨夜留宿的恩客,此时街道上已布满了行人,两侧店铺全开,早起的人都该提前吃午饭了。
清风吹起言梳的发丝,她伸手摸了摸头顶,发髻散乱,发带也有一根落在了船舱内,她干脆将剩下的发带摘下,三千乌丝尽数披下,被她用那根发带束在了脑后,唯有几缕扫过眼前。
言梳在湖面上又飘了半个时辰,心里渐渐有些慌了。
早间太阳还未升起,宋阙说要去给她找些水来,还说要买芝麻蒸糕给她吃的,这一去近两个时辰,他还没有回来。
卖芝麻蒸糕的店铺距离这里只有两条街道,言梳的船终于飘到岸边时,她才匆匆往那店铺跑去。
她心中安慰自己,或许是那家卖芝麻蒸糕的店铺老板今日有事,没有开门,宋阙不知镜花城中哪儿还有卖芝麻蒸糕的,故而满城替她找去了。
可当言梳站在街口,瞧见平日里卖芝麻蒸糕的店铺四门大开,老板在门前忙得不亦乐乎时,她的一颗心不可控地沉入水底,顿时有些呼吸困难了。
言梳慢慢朝店铺走去,站在那家店前排队,轮到她时,她才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开口道:“我想买芝麻蒸糕。”
她的声音沙哑,说出这话时就像是被刀割过了一般,长时间没有喝水,喉咙疼得言梳几乎张不开口来。
老板道:“来的不巧,小姑娘,今日份的芝麻蒸糕已经卖完了。”
言梳闻言,目光有一瞬失神,直到身后有人催促时她才往旁边走了一步让开位置,在得知芝麻蒸糕卖完那瞬被抽走的魂魄迟迟不能归位,言梳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心中与脑中什么也想不到,她只有一个念头。
回客栈!
回客栈看看!
也许……也许宋阙来时,芝麻蒸糕就已经卖完了。
他说不定是为她找水去了呢?
言梳心中为宋阙找了无数理由,可买芝麻蒸糕与找水一样,都不是离开两个时辰了无音讯的正当借口,言梳的心底其实已经有了许多猜测,可她不敢承认,其中的任何一种猜测,都能叫她痛不欲生。
离开芝麻蒸糕店铺后,言梳便一路朝客栈的方向跑去。
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从无一刻身体像现在这般痛过,她跑到了客栈前,气喘吁吁,进门险些撞上了小二。
小二扶好了端盘上的茶水,对着言梳迅速上楼的背影喊了声姑娘小心,然而言梳仿若没听见般。
空的,宋阙的房间里没有人。
他的床铺就像他们昨天离开客栈,一起去湖上画舫前一样,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窗户半开,房内干净的气息不曾残留半点宋阙身上的仙气。
只见这一眼,言梳就知道他没回来过。
她又不死心地打开了自己那间的房门,软床的纱幔挂下一半,床头还放了两本书,那书是从宋阙的袖中取出,他找来给她看的。
书中教言梳男女之情,隐晦地提过如何在房事上取悦另一半,言梳记得她上一次翻阅时,还面红耳赤地满床打滚,宋阙说,他无法开口教她这些,所以才让她看书自学。
言梳学了!她真的认真的学了,所以昨夜借着酒胆,她才敢有那些胡作非为。
可现下,宋阙又是何意?
言梳愣愣地站在房门前,房间的窗户开了一夜,昨夜的一场暴雨将屋内淋湿小半,窗下桌台的花瓶里原先插了两朵盛放的月季,经过一夜雨打飘零,花瓣碎了满桌,许多也落在了地上,只剩两根光秃秃的枝干。
言梳此时的心也犹如那飘落一地的花瓣,七零八落,碎裂成一片一片了。
客栈里没有宋阙的气息。
镜花城中也没有。
时时可闻的忍冬香味仿佛在宋阙离开小画舫的船头,一步跨出,只留给言梳一抹洁白的衣摆时一同消失,不得寻迹。
言梳突然想起来,她第二次在画舫的船舱内醒来时,盖在她身上那件宋阙的外衣也不见了,夏初清晨乍凉的风吹起了她肩上的一层层鸡皮疙瘩,言梳裹着自己的衣衫在船舱凌乱的软垫上辗转了几回。
她累极,彼时没有睁眼,不知宋阙有无回来过。
小二上楼打扫时,言梳还定定地站在房门前,小二瞥见房内被雨水淋湿的地面,哎呀一声连忙下楼拿着抹布过来收拾,一边收拾一边对言梳道:“这地板有些年头,泡一夜的雨说不定就坏了,言姑娘你可得与咱们掌柜的提一句,若有损失,还需赔偿的。”
言梳没听他说话,只是问了句:“他回来过吗?”
“他?”小二一边擦地一边道:“哦,您是说宋公子啊,我没瞧见他人呐。”
“果然没回来过啊。”言梳垂眸,这句话轻飘飘地从口中吐出,带着细不可查的哭腔,纷乱的思绪排山倒海般朝她压了过来,言梳只觉得胸腔里一股难以压制的热意转瞬发凉,冰得她四肢百骸都在犯疼。
于是她仿若受伤般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哆哆嗦嗦地靠在了门边,眼前视线越来越模糊,耳畔能听到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小二擦地时,心想还好这地板没泡坏,下一刻便听见了咚地一声,他抬头看去,只见方才还站在房门前与他说话的言梳已经倒在了门旁,一头乌发散下,遮住了苍白的脸,只露出一双合上的双眼,乌发下压着她吐出的血迹。
小二啊呀一声,连忙跑去,他是男子,不好去扶,想起后厨的厨娘是个女人,力气也大,他便要下楼去寻人。
正欲离开时,小二模糊间好似瞥见了言梳在哭。
杏眸眼尾绯红,合上的眼皮也溅了几点血迹,泪珠挂在了她的鼻梁与眼角窝处,莹莹似一汪小水潭,等小二将厨娘找回来时,已不见泪痕了。
言梳吐血晕倒后一日未醒,客栈掌柜的找了镜花城内有名的大夫来看,大夫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察觉言梳的脉搏与常人不同,较于常人慢了许多。
他仅能按照往日经验,推测言梳或许是命不久矣了。
客栈里的人听到这说法,有几个觉得晦气,也有几个唏嘘她年纪轻轻便是个短命的。
账房先生劝说掌柜的,如若言梳再不醒干脆就报给衙门,让他们处理,免得一条人命交代在了他们客栈中,往后也不好做生意。
掌柜的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答应了。
他们的印象中,言梳是跟着一名叫宋阙的男子一同来住客栈的,二人平日里亲密无间,仿若一对年轻的小夫妇,可却要了两间上房,从不住在一屋,关系极为怪异,自那姓宋的男子走了之后,言梳便一病不起。
账房先生道:“这还不好解释?那男子知晓她是个病秧子,活不了多久,便始乱终弃了呗,唉,这姑娘也着实可怜。”
言梳再醒来时,已经过去了七日,这一觉,云里雾里,水深火热。
小二是第一个发现言梳醒了的,见她还能下床吃喝,心里摸不准她这是回光返照了,还是真的病好了,索性便先照顾着她。
客栈掌柜的是个好人,或许是言梳在镜花城中住了多日,给钱大方也从不麻烦他们,故而言梳晕过去的这几日不曾真的把她扔出去,在她醒来后的几日也照顾着她的感受,无一人在言梳跟前提起过宋阙。
他们不提,便是认定了账房先生所言。
也只有小二是个实心眼的,见言梳醒来之后的几日一直郁郁寡欢,便开口劝说两句。
他道:“言姑娘,您年轻貌美,气质不凡,即便是下嫁也能找到个不错的人家,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过去的便是过去,那种人,不想也罢了。”
言梳闻言,愣愣地朝小二看去,此时她才恍然,小二说的是什么意思。
言梳只觉得可笑,可她一点儿也笑不出,心中难以言喻的酸涩正翻江倒海着,一遍遍提醒她宋阙已经不在镜花城的事实。
他不会丢下她自行离开,言梳认定,若宋阙还在人间,他没理由不带上她。
是,那晚是她主动勾弓丨,她委身求爱,但宋阙并非毫不动情,言梳知道的,她记得他看着她的眼神。
暴雨之下的烛光昏暗,或让她误会过一次两次他的满腔爱意,可不该次次误解。
言梳晕了几日,又醒了几日,距离宋阙消失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她就在客栈里不曾离开,心里有个声音笃定,宋阙已经走了,他最可能去的地方便是山海,是那遥不可及的,神仙待的地方。
可凡事都有万一的。
万一呢?
万一宋阙去了山海,又一次下凡来找她呢?
万一他来到镜花城没寻到她,万一他们彼此错过了呢?
言梳心中的那个万一,卑微到极致,她放不下对宋阙的爱慕,她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后悔,庆幸她借着酒意对宋阙袒露心扉,借着酒意与他合为一体,可那样动人心魄的缠绵悱恻之后,竟是突如其来的离别。
言梳不能接受,又逼着自己不得不去接受。
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法。
她不敢离开镜花城,也没有那个道行前去山海寻他。
言梳只能将自己困在这一处,日复一日,修炼、想他。
小二的告诫,叫言梳脑海中嗡嗡作响,她怕小二说的是事实,可心底又有声音笃定地否认他的话,她拒绝一切对宋阙不好的言论,所以言梳解释道:“他只是……回去等我了,并非抛弃。”
小二脸色一红,只觉自己多言,便讪笑两声离开。
言梳恍惚地盯着桌面上,自己交织在一起的双手,喃喃自语般又重复了一句:“宋阙只是回去山海了,我们说好的,他的劫数完成自会回去,不可能留下来陪我修炼,唯有我认真去学,才能尽快见到他。”
言梳记得的,她说过她要努力修炼去山海,宋阙也回答她的,他说他在山海处等她。
言梳不会让他久等。
宋阙的不告而别,或许另有它因,他们分明是相爱的,他们分明、分明相爱,言梳能感觉得出来。
言梳料到过自己追寻宋阙修炼的时间会很长,她想过几百年,几千年,她想过哪怕再漫长,她也有耐心,有毅力。
只是毫无准备的分离,就像是突然割裂了一个人后半生的一切向往与冲动,言梳突然变得话少了,曾经活泼的人,从那日起没离开过客栈,走过最远的路,无非就是在客栈前眺望了一眼他国来的异客。
初有异国人到访镜花城时,是以舞姬的身份卖入青楼的,花魁之位一日易主,原花魁非但没有嫉妒,反而花钱要去看看异国来的美人有多曼妙。
小二听闻,也想拉言梳去看看。
言梳只坐在客栈里看书,闻言没去。
小二站定在她面前,眼神复杂地看向她翻书的动作,恍惚间仿若看见当年的宋阙也是这般,只喜欢一个人独坐角落,点一杯味淡清香的茶,然后一坐就是一下午,若不是言梳去拉,他断然不会去凑屋门外的那些热闹。
如今言梳的一举一动,不自觉地照仿前人,小二看得心里泛酸,他记得言梳是个尤其爱笑、爱吃、爱玩儿的人。
这样好看的姑娘,为了一个人消愁至此,在镜花城的客栈内住了几年,她说宋公子是回去等她了,可她从不曾去找过他。
小二知道,那是她为了保全自己颜面的托词,他心疼她,更想让她高兴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