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雪国列车 下 (芥澪番外)
芥川龙之介正襟危坐在沙发里,看着头顶光怪陆离的天花板。
电吉他的声音依旧悠然作响,音响中的低沉的男声动情吟唱着。
「现在你已经为我心动,无需多言,请依靠我……」
·
澪。
放生澪……
在场许多人都会对这个名字感觉到陌生。
“没听过的名字呢……也是你们□□那边的人吗?”
武侦的国木田问起了自己的搭档。
正试图将话筒线缠到脖子上的太宰治睁着圆圆的眼睛,像是正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些什么不存在的记忆一样,拉长了嗓音。
“诶——!完全不知道的人呢……”
他用双臂支撑起上半身,越过桌子,凑到另一边、去问自己曾经的同事。
“啊,中也……你说,到底是谁呢??”
“……哈?哈?”
震耳欲聋的乐声里,被骗着喝了酒的赭发青年、眯着蓝色的大眼睛听了半天,才听清他在说什么,迷迷糊糊地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芥川龙之介刚才也喝了杯生啤,他半梦半醒地听着,在酒精的作用下愈发沉默。
说话声、笑声、音乐声,酒杯碰撞的声音。
这六年来的过往一切,全化作墙上的花纹在他眼中逐渐扭曲,变幻成无法言喻的形状。
已经死去的人根本无法在生者的世界中留下多少印迹,很快人们的话题便不动声色地转移到了其他地方去。
闪烁的灯光在视野中拉长,每个人的脸似乎都朦胧了起来,冰块落进啤酒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在这封闭的一方空间中,时钟走动的声音却脱离了嘈杂的音乐,而清晰落入到了黑发少年耳蜗中。
滴答——滴答——
芥川龙之介身着内里的那件白色衬衫,缓缓靠倒进柔软的靠背中。
他搭在布艺沙发上的手指同样放松下来,苍白的脸上同样被空调的暖风熏出绯色,在这温暖中,身体渐渐被一阵无形的困顿俘获,仿佛坠入广袤的深海。
乐曲已经到了末尾,镜花稚气未脱的歌声听起来是那样遥远、而不真切,就好像隔了什么
「那一天,那一刻,在那里,如果不曾与你相遇。」
「如果不曾与你相遇,我们将会形同陌路,成为毫不相干的人……」
芥川龙之介困倦地合上了双眼。
……
轰隆隆——轰隆隆——
陷入漆黑的世界,刺目的车灯由远及近而来,鹅毛大雪在黑暗中无声飘落而下。
他又一次在梦中登上了那辆雪国列车。
依旧是在无止尽的隧道中踽踽独行。
但同以往所不相一样,今天夜里,这列火车却拥挤无比,往日空空荡荡的座位上全都坐满了旅客,大大小小的行李堆满了过道。
每一节车厢从站台上驶过,每一扇玻璃窗后都能窥见到形形sè • sè的旅客的脸。
无论男女,他们大多数人都拥有一张被风霜刻画得深刻的、北欧风格的脸,或灿金或灰棕的头发充满了异域风情。
在密闭的车厢中,寒意也被高密度的二氧化碳驱散,大嚼着牛肉香肠和芝士的人,裹着毯子在煤炉旁取暖的人,在嘈杂中安然入睡的人。
不相一致的语言,像是被压缩在了罐头一样的车厢内,发酵出一种奇妙的热闹氛围。
靠近过道的地方,一位脸上生着雀斑的金发姑娘,安静地趴在狭窄的桌上写写画画些什么。
在她对面,头戴绒帽的孩子靠在窗前凝望玻璃窗上冰雪的纹路,露在外面的鼻头冻得红彤彤的,却也舍不得移开视线。
旁边坐着的一位老人,已然歪着头靠在一边,迷迷糊糊中打起了盹儿。
旅客们自发让出走道,一位身着舞衣的热辣吉普赛女郎站在其中,伴随着掌声和乐曲翩翩起舞;后半截车厢中,身着军大衣的络腮胡大汉正和他的好友俩勾肩搭背,喝着伏特加,自得其乐地唱起了一首旧日之歌。
芥川龙之介格格不入地站立其中,像是误入进另一个世界,脑中一时无法再作他想。
盖因眼前的一切,太真实不过,真实到……不再像是他的梦境了。
就好像是真实发生的东西、被转移到了他的眼前,就好像他的确正站立在一列驶向远东的雪国列车的铁皮车厢之上。
轰隆隆——轰隆隆——
车轮压过铁轨,当他站在车厢中,环视周际时,原本毫无真实感的身体,也仿佛感受到了来自遥远北原的严寒之气。
虚弱的肺部似被戳到般颤抖,喉咙深处也像被羽毛挠过,传来了一阵不适的瘙痒。
为压抑这股咳嗽的欲望,黑发少年抬手挡在鼻下,偏过头去,看向了旁侧——
然而就是这一眼……
却使他似被钉住在原地,从头到脚都好像被冷水淋过般,无法动弹分毫。
·
像是封闭的屋子碎了一扇窗,大风无休止地吹进来,把桌上的白纸全吹得狂乱地飞舞。
那些纸张有时遮住了他的双眼,有时又飘飞远去。
几步远外,一对夫妻携同自己的小女儿,正坐在窗下的过道处,脸上都带有长途跋涉的疲倦。
男子有一张日耳曼人的脸,女人和孩子却都是典型的东方面孔。
他们就和车内其他旅人没什么不同,如果不是这些人全都是龙之介所见过的人,他们就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凝望着他们中间那道小小的素白色身影。
黑发少年小心翼翼地回想着,稍微一动弹,仿佛立刻也会被风刮跑的那些记忆。
他如自我凌虐般凝睇,像要将她的身影刻入进视网膜深处。
·
跟记忆存在出入,眼前的女孩只有七、八岁大的模样,拢在袖中的手臂,裙下纤细的双足都还是没长成的模样,仿佛含苞的花骨朵儿。
但的确是她了,只要是见过她的人都不会认错。
躲在角落里,双膝并拢地乖巧坐在窗下,孩童时期的放生澪正坐在龙之介身前绘画。
她穿一件暖色的呢子格裙,外罩一件宽松的砖红色羊绒大衣,细软的银色长发直垂在腰际,像是出门取材的小淑女一样,收拢双肩,抱着她的画板。
雪白的围巾松垮地裹在肩上,淡色的眉,霜灰色的睫羽低垂而下,那张可爱稚气的颜容有种东方独特的精致典雅,雾蒙蒙的双眸又如猫儿般湿漉漉的无辜可爱。
当她埋头画画时,一张稚气无邪的小脸几乎都埋在围巾里,只露出微红的鼻尖,那副专注的模样更显得可怜。
在热闹嘈杂的人群中,她安静得是如此突兀。
像是在冰天雪地中,生长出了一朵鲜妍娇嫩的花。
以她为中心向外辐射,一米之内,所有走进这片领域的旅人,都会为这份不经雕琢的沉静折服,他们放慢脚步、压低声音,像是怕惊扰到这只无害的小鸟。
当女孩出现在芥川龙之介的眼中,他视线当中一切事物,都化为残影飞快向后抛远。
他站在原地,一束光笼罩住他;小小的女孩坐在窗下,另一束光似爱怜般亲吻在她的发顶。
高空传来了汽笛声。
掌声、歌声、脚步声,在这一刻,全都在烟囱中喷出的白汽中融化一空。
整个昏暗的车厢,只剩下他和她。
年幼的白发女孩坐在其下,列车穿过隧道,窗外西伯利亚的风雪呼啸不绝,瓦西里升天大教堂的塔顶遥遥伫立在地平线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