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第 123 章
高胤后来向高峤提及,在他离去之后，自己正要叫人将那邵氏尸首给处置了，不料妇人竟一息犹存，已是艰难爬至口,盯着高峤离去的方向,口喃喃作声，似在发着诅咒。叫近旁驻足观望着的村民听了来,竟是天师教咒。
原本平静祥和的日子,因了天师教的作乱而一去不返。京师一带的民众提及天师教,无人不是痛恨入骨。发觉这濒死妇人竟是教乱，一人激愤之下捡石投掷，见高胤不加阻拦,群情激动,全村剩下的数十人全围了来,争相唾骂投石。若非高胤后来命士兵将这被乱石砸得目全非的尸首拖走了,只怕要被怒气冲天的村民给烧了天灯。
高峤虽未亲目睹，也是可以想象，那妇人死际，怨念该当何等之深。
他并不在意邵氏对自己如何怨念,但只要想到她可能施于妻子身的怨念,他便感到无比的痛悔。
纵马飞驰在回往京师的路之时,他恨自己,从前为何一直未曾发觉,这妇人竟丑恶到了如斯地步。
他更是深深痛恨,利路名场，纵然挣下了一个扬扬虚名，世人提及他的名字,无不仰望，他实不过是枉活于世，心盲瞎，二十年前起，便埋了祸根，直到酿今日之事，害了妻子。
他想起自己数次心软，顾念旧恩，以至于那日，连那狱官也心生误会，她性子急躁，又怎不会误会？
可是当初，他自认为君子坦荡，只一味责备她的不够通达。
如今这多年蹉跎过去，妻子终于如他所愿，通达了。
可是一切也都迟了。
高峤想起和她当年的初次相遇，想起新婚相处，想起因了那邵氏随后引发的夫妇多年冷战，想起那日送她山，人所见的最后一，他人都走了去，她还叫住他，过来替自己整理衣襟低声叮嘱的一幕……
再也抑制不住，双目潸然。
那妇人歇斯底里，信誓旦旦，自认杀了不听话的弟弟，亦将萧永嘉杀死，投尸入河。
他宁愿不信。
只要一日不见她的尸身，他便当她还是活着。
待这场难平定，他必要再找，直到找到她的那日为止。
建康遥遥在望。道路之，一支刚刚调拨而来的军队正往城匆匆而去。士兵的脚步，踏得道尘土飞扬，看到高峤骑马经过，纷纷停下，替他让道。
李协正在城口忙碌着。
全城二十多万户，将近百万的人口，疏散起来，也不是一日日的事。
到了今日，城犹有数千居民有离开。这些人或是孤寡老弱，或是行动不便，根本走不了那远的路。李协只能和手下将这分人集一起送往石头城。
比起留在建康，那里相对而言，更安全一些。
他刚回来，远远看到高峤一行人马，急忙过去迎接。
他知高峤昨半夜收到了来自于高胤的消息，连夜去了。因先前一直参与搜寻，对公主的下落，也很是关心。见高峤的神色里，看不见半分放松，底血丝密布，便知必定有什好消息，心下一沉，迟疑了下，安慰道：“相公放宽心。公主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高峤问他居民疏散情况。李协忙将情况道了一遍。
高峤颔首：“此事交给了。今日天黑之前，务必将所有还留下的人全送走。”
李协应是，匆匆叫了人手，再次入城。
他骑马经过南城的秦淮附近，下意识地停了马，看向秦楼所在的方向。
那一片，平日便是到了深夜，亦灯火星繁，丝竹盈耳。此刻还是白天，家家户户扉反锁，船停泊在岸边，一望去，冷冷清清，看不到半个人的踪影。
他知那女子城了，此刻说不定已经到了曲阿。
那日，于私心，他悄悄派亲信去了秦楼，想安排她搭乘运送辎重的军车去往曲阿，再托人安置好她，免得到了那里无处落脚，不料去的人回来告诉他，说她已被高胤的人给接走了。
他猜到应是高家之人感激她先前相助，这回施以回报。
当时他松了一口气，但心底里，隐隐又起了一缕失落，有些后悔自己有及早过来，再见那女子一。
他祖曾做过武官，是因为这点荫补，年之时，便入了宿卫营。
很早之前，在他还在宿卫营任职时，每日闲暇，和这建康城里许许多多的与他有着类似背景和身份的武官一样，终日呼朋引伴，吃酒dǔ • bó，射箭游猎，浑噩度日，不想别事，日子倒也无忧无虑。直到后来际遇突变，他被派去，随当时还是别司马的李穆去平定蜀郡之乱。
是那一次等同于死里得生的经历，李穆所展现来的非凡的魄力，深深地震撼到他，此也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他知这回建康凶险，早下定决心，誓死追随高峤，和他共进同退。
他已经做好了阵亡的准备。
他父母皆亡，从前怕受约束，向来露水姻缘，不肯娶妻，可谓无牵无挂，战死本也无妨。
只是不知为何，想到若是此死了，心底又似有点牵绊。
前不禁再次浮现那女子的样子。
原本似她那样的身，算早已不再纳客，自己若是看了，直接养起也是了。
他的官职地位，不能和京师的士族第相比，但要她如此身的一个女子，是轻而易举，料她也是不敢反抗。
不知为何，这回自己竟也假扮斯文，对她轻易不敢冒犯。
李协再次扭头，看了秦楼的方向，怅然正要离去，忽见一个手下跑来说道：“李都卫，有个女子在南城口，要进来，被拦住了，便道寻有事。”
李协心微微一跳，调转马头，立刻往城赶去。
他一口气赶到，下了马，奔城，张望左右，一看到不远之外，一处人些的路边，停了一辆小骡车，车旁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衣，青丝被头帕包住，手挽了一个包袱，静静地立在那里。人四目相望，她睛一亮，朝他招手。
李协感到心跳有点加快，急忙跑了过去，停在她的前。
“不是说已被接走了吗？怎的又回了？”
绿娘笑道：“是。只是我走到半路，又想起件事，趁着还开始打仗，回来了。方才本想进城寻的，但他说头下令，只不进，我只好请人将叫了来。不会怪我扰做事吧？”
“怎会！”李协忙道。
“寻我何事？”
“先前我见的衣裳刮破也未补，想着无事，帮做了身衣裳，走时忘了给。量过的尺寸，只是估摸着大小胡乱做的，莫嫌弃。”
绿娘将手包袱递了过来。
李协缓缓地接过，望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才好。
绿娘凝视着他：“无别事了，我先走了。战事凶险，刀枪无，小心些。”
“……等事情过去，这趟回来，李都卫若是不嫌弃我，我愿做洗脚婢。”
她低低地道完，垂下眸，转身朝着骡车走去。
李协看着她爬车子，坐了进去，帘儿放下，那赶车的吁了一声，要催骡之时，终于反应了过来，追去拦住，一把撩开车帘，探身进去道：“绿娘，且等着，我日后定要替挣下个诰命！”
他望着她蓦然放神采的一双眸，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握了一握，这才松开，替她闭好帘儿，叮嘱赶车的小心。
他立在路边，目送着这辆小骡车朝着东去的方向渐渐远去了，眺望南方。
那个方向，谷马砺兵，烟尘滚滚，一场争夺和保卫京师的大战，即将来临。
……
十二月初，在洛神回到京口差不多一个月后，烽火终于还是烧到了建康的附近。
传来的消息，宣城叛军和天师教已经一道打向建康，她的父亲高峤，于距建康只有不到日路程的历阳，迎战叛军。
坏消息不止如此。西线的望江郡，也是岌岌可危。荆州叛军随时可能攻破这道防线，杀往建康。
一旦望江郡也失手，则建康受敌，危机可想而知。
但这，也都是七八天前的消息了。
从七八天前开始，她便再收到来自外头的只言片语，也不知战况如何了。
因为京口，也陷入了包围。
一支多达数千人的水贼竟沿江而下，绕过建康，直扑京口。
这群水贼，原本活动于鄱阳湖一带，在游横行多年，占泽称王。他借着大虞内乱，抢劫来往商船，又靠着对地形和水势的熟悉，来无影，去无踪，势力最大之时，人数一度过万。也是到了前几年，高峤派重兵，数次围剿，这才被刹住了势头，有所收敛。
有想到，这支水贼如今竟会趁乱倾巢而，前来攻打京口。
水贼抵达之时，正是深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占了渡口，随后登陆，直奔京口镇而来。幸而京口防范严密，被守卫发觉，发警示，一千守军立刻投入战斗。
虽然京口镇的青壮大分都已随了李穆投军，但剩下的镇民，亦毫无惧色，操着家伙，随守军一道加入作战。激战了一夜，终于打退了水贼。
这群水贼，无不是穷凶恶极的江洋大盗，又熟悉水战，围了入京口的几条通道，不让传讯去搬运救兵，仗着人多器利，歇息过后，次日再次攻打。
洛神当时便联想到了许泌。
鄱阳毗邻江拐口，和荆州遥遥相望。水贼当初之所以势头如此凶猛，朝廷屡剿不灭，据说是得了许泌的暗首肯，水贼将所得和他分成，他便睁只闭只，任水贼在大江游活动，甚至朝廷组织围剿之时，还予以通风报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