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中国经济崛起的奥秘
要想解决此一结构性问题,唯一的办法是把弹性与效率这两个条件放到不同位阶上来满足。即,承包方的制造业企业不能大而全,必须是大量小而专的企业,每一家企业都专业化到极致,近乎就是专攻某种高度标准化的零件,其产品的通配性反倒会特别好;这些企业彼此之间就可以组成各种各样的相互配套关系,从而形成一个动态互联的供应链网络。通过网络内部每一家企业的高度专业化,确保效率;随着发包任务的不同,企业间的相互配套关系可以不断动态重组,以此来确保弹性。也就是说,对效率的需求,在单个企业的层面上获得满足;对弹性的需求,在大量企业共同组成的供应链网络层面上获得满足。所以,供应链网络的存在,是有能力承接大规模外包的一个重要前提。供应链网络内部不断动态重组的配套关系,一定是分布式决策、分布式运转,绝不是一个中央集权式的大脑能设计得出来的。因为,创新经济时代市场的变化速度超出了任何中央集权式的处理能力,供应链网络的运转便只能是基于自然的市场均衡过程。
spanclass=”bold”供应链的成立与土地财政
前述意义上的供应链网络若要成立,在其起始阶段,一定要有足够数量的、分工足够深的企业近乎同时成长起来,形成一个具有自身运转能力的供应链网络;倘若专业化分工如此深的企业不能近乎同时成长起来,就谁也存活不下去。该网络成长起来之后,其内部的企业会不断新陈代谢,这个过程可以进一步优化供应链网络对创新经济的适应性调整能力。这么多企业近乎同时成长起来的一个前提要求就是,是否有足够多建设得非常好、规模很大、基础设施已经非常到位的工业开发区(这也可归为广义上的城市化)已经建设起来,而且里面没有相应的工业能力进驻。换句话说,即是否有大量近乎空白的开发区等着企业进驻。只有这样的地方存在,供应链网络才能生长起来,而且可以想见,其分布式的生长速度一定是前所未见的。
这意味着(广义的)城市化要先于工业化,但这与通常的工业化拉动城市化的历史节奏是相反的。之所以会有那样一种通常的历史节奏,在于城市对公共服务的要求远高于乡村,好的公共服务能力依赖于城市财政,财政依赖于经济,而假如没有足够多的工业能力发展起来的话,城市便无法获得相应的财政能力,以及进一步的公共服务能力。所以,需要通过工业化引导城市化,经济发展使得财政能力先具备了,城市才最终成型。
中国刚好走了一个反向的历史节奏:(广义的)城市化先于工业化发展起来。其根本原因在于中国的土地财政,土地财政的发展与1994年的分税制改革直接相关。
在分税制之前,财政制度是地方财政包干,其具体方案从1980年直到分税制改革之前,经历过若干次变化,不同省份的方案也有所差异,但总的逻辑是,在地方预算收支核定以后,保证中央财政收入的前提下,地方超收和支出的结余都留归地方支配,地方不足和超支部分,中央财政也不再补贴,由地方自己形成财政平衡。这种财政制度充分刺激了地方的积极性,在中央层面的改革不容易迅速推进的情况下,地方的各种创新对于改革旧体制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随着地方活力的充分释放,发达地区上交中央财政的部分占其地方财政的比例变得越来越小,中央对这些地方的影响力开始变小;不发达地区则需要国家层面的财政转移支付,以支持当地的发展,而中央没有足够的财力来做这些事情。中央财政收入占全国财政收入的比例在1984年以后明显下降,到了1993年,即分税制改革前一年,地方财政收入占全国财政收入的比重近八成,形成一种“强枝弱干”且“枝”很不均衡的格局。
为了改变这种情况,经过中央与地方的艰难谈判,终于在1994年推行了分税制改革,基于不同税种而在中央与地方之间进行了划分。分税制改革当年,中央财政收入占全国财政收入的比重,从上一年的刚刚超过两成上升到近六成。国家主要部分的财政收入上收于中央,中央再依照地方的财政支出需求向下进行拨付,以此确保中央对全国经济与社会的调控能力。对于地方政府来说,事权并未因为财权的变化而减少(以其财政支出规模作为衡量指标);对于地方官员来说,其晋升机制也并未发生本质的变化,经济发展仍然是重要的考核指标,这需要通过各种方面的投资来实现。可是投资的自主决策权力,已经因为分税制被收走了,这就刺激着地方官员去寻找其他的财政来源。spanclass=”mark”title=”这被研究中国经济的学者称作中国经济发展当中的“锦标赛机制”,又有学者称之为“县域竞争”,相关研究已有很多。比较有代表性的,可以参见张五常《中国的经济制度》,中信出版社,2009年;张军、范子英、方红生《登顶比赛:理解中国经济发展的机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
土地财政正是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发展起来。分税制将城市土地有偿使用收入、土地增值税、房产税等与土地增值相关的税种全部划归地方政府,除金融、铁道等跨区域经营行业之外的服务类行业的营业税也划归地方政府;增值税变为中央地方共享税种,中央分享75%,地方分享25%。制造业企业应该交增值税,但地方政府在其中所得有限,于是在20世纪80年代曾经兴盛一时的以制造业为主的乡镇企业,不再获得地方政府的支持,开始萎缩;而建筑类企业缴纳的是营业税,归属地方,建筑业对于土地有大量需求,由此产生的财政收入也归属地方。因此地方政府开始鼓励建筑业的发展,这些构成了广义的土地财政。之后,地方政府又以土地为基础构建起发达的融资机制,土地金融成为比土地财政规模更大的资金体系,城市开发和基础设施建设获得了更大的动力。spanclass=”mark”title=”分税制对中国地方政府的财政逻辑和经济发展逻辑的影响,相关研究也有很多。比较有代表性的,可以参见周飞舟《以利为利:财政关系与地方政府行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
正是这个过程刺激了中国(广义)城市化的大发展,包括大量开发区的建设,21世纪初期初见成效。同时也带来了中国与一般国家相反的历史节奏:城市化远远地先于工业化。但这样一种城市化的发展,倘无足够的工业能力进驻,势必无法持续,最后会因为土地财政的融资机制崩溃,引发极为可怕的经济危机。这已是当时中国经济当中的一个深层危险。
但是一个巨大的历史机遇正在这个时候到来。在土地财政初见成效、败象未露之前,西方国家生产流程大规模外包的需求出现了。远远超出于工业发展水准的城市化进程,刚好提供了大片已开发好却近乎空白的工业开发区,大规模外包所必需的供应链有了成长的可能性。很多进驻开发区的大型制造类企业,如富士康之类,成为实际上的组装企业;与其配套的中小规模民营企业自发成长起来,它们数量巨大,极为专门化地生产各种配件,形成一个庞大的供应链网络。这些中小民营企业经营极其灵活,远非决策机制沉滞的国有企业可比;它们基于供应链的逻辑而分布式地成长起来,形成一种非线性的增长速度。再加上此时中国加入了wto,几个因素叠加在一块,使得中国经济的制造业部分以一种无法想象的速度崛起了,并且拉动整体经济的高速发展。而原本可能到来的经济危机,在这个过程中被消弭于无形。
因此可以说中国的经济奇迹,完全是依托于世界大势而成,中国的自主决策在其中有一定作用,但更多的是一种时间性的耦合,中国顺势而为。中国的经济崛起深刻地内在于世界经济秩序的发展过程之中,可以说,中国的经济崛起和西方经济的转型,是同一个过程。我们无法外在于世界经济秩序来讨论中国问题;同样,随着中国的经济崛起成为现实,我们也无法脱离开中国的影响力来讨论世界经济秩序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