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置之死地,风雪漫天
他朗声笑起来,笑声充满了愉悦,笑了一阵才道:“假若朕不付银两呢?”
宋云的声音穿过了一重又一重的深青薄纱,“陛下,贵妃求见。”
水意浓愕然,暗自猜测,他应该不会在这时候接见宁贵妃吧,这多尴尬啊。
墨君狂面不改色,扬声道:“对贵妃说朕在沐浴,让她在纱帘外便可。”
宋云应了,她不明白他的用意,如果宁贵妃知道他和自己一起沐浴,那不是更忌恨自己?
他脱了明黄龙袍,光着身子跳下浴池,二话不说地脱了她的丝衣,搂住她。
“陛下……”她推他,他的胸膛是铜墙铁壁,推不动。
“爱妃你是害羞了么。”他在她耳畔耳语,热气喷洒。
“我担心,贵妃知道我与陛下一同沐浴,会撕了我。”她觑着他的面色。
墨君狂没说什么,温热的雾气也融化不了面上的寒冰。
深青薄纱外,宁晓露福身行礼,嗓音娇柔,体态婀娜。
今日,她身穿白色棉袍,披着嫩粉斗篷,衬着苍白的面色、薄施粉黛的容颜,别有一番羸弱、纤瘦的韵味。外面,寒气逼人,在热气弥漫的浴殿,手足慢慢暖和。
她心下奇怪,陛下为何在这时候沐浴?
又转念一想,假若陛下怜她丧子,让她侍浴,那岂不是羡煞众妃嫔?
想到此,她缓缓抬眼,目光穿透了一帘帘的薄纱。
浴殿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但见昏黄的烛光染了潮湿的雾气,一片濛濛。然而,她想象得出来,殿内温暖如春,汤泉水滑,流光旖旎。
澄心殿的浴殿乃先皇为了孙太后所建,耗时半年才竣工。浴殿以巨大的汉白玉凿成,浴池两侧池壁雕着云纹,底部雕有栩栩如生、色泽暗青的龙凤呈祥,寓意龙凤情深、琴瑟和鸣。浴池的东西两首各有一个泉眼,雕造成龙凤交颈之姿,汤泉的水汩汩流出。而这汤泉水,引东郊的汤泉水入宫、入殿,路途颇远,当年建造时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先皇在世,孙太后得宠,时常出入澄心殿侍浴伴驾,皇后和其他妃嫔从未踏足。
因为,入澄心殿侍浴,须有陛下的旨意。
如此,无论是前朝还是当朝,后宫妃嫔皆以入澄心殿侍浴为无上的荣宠。
前朝只有一个孙太后,而当朝,陛下登基十年,未曾传过哪个妃嫔侍浴。
宁晓露入宫多年,一直期盼有朝一日接到旨意、入澄心殿侍浴,可是,时至今日,她还没得到如此殊荣。
朦胧中,她看见陛下站在浴池里,好像不止一人。
另一人个子较小,莫非是妃嫔?是谁?是水意浓?水意浓不是在太医院治病吗?
“贵妃也知,陛下沐浴不喜有人打扰。”宋云低声道,“贵妃何事求见陛下,禀奏吧。”
“打扰陛下沐浴,臣妾知罪。”她眯起眼,想看清楚那个子较小的女子是谁,却怎么也看不清楚,“臣妾听闻容二夫人在牢中身患重症,在太医院医治。臣妾还听说,她差点儿芳魂消逝。”
“那又如何?”墨君狂淡漠道。
“贵妃看见我了。”水意浓担心道,压低声音。
“看不清楚。”他沉声耳语,似有一种魔力,分外诱人,“宋云陪在一边,她不敢进来。”
她拂开他的爪子,他再次袭上身,摩挲她的肩背。
宁晓露扬起柔媚的声音,“容二夫人在牢房身患重病,差点儿丢命,臣妾心有不忍。虽然她害死了臣妾的孩儿,然而,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也算得到了惩罚。纵然陛下处死她,臣妾的孩儿也不能起死回生。上天有好生之德,臣妾不再追究她谋害臣妾孩儿的罪行,当是为仙游的孩儿积福鸡德。”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好似她看透了红尘俗世的恩仇怨恨,饶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闻言,水意浓惊讶不已,宁贵妃这招算是以退为进吗?
墨君狂也有点诧异,“此案还需审查,真相尚未大白,岂能草草了结?”
宁晓露凄然地笑,“臣妾丧子,心中悲痛,一时之间被邪魔控制,只想将杀害孩儿的真凶绳之以法,才会恳求陛下为臣妾和孩儿做主。这两日,臣妾想了很多,想通了,正如陛下所说的,或许那孩儿与臣妾无缘,才会离开臣妾。若臣妾太执着,便辜负了上苍的意旨、陛下的恩宠。陛下也说,往后臣妾还会有孩子,因此,只要陛下欢喜开心,臣妾也会欢喜。”
“你当真不再追究?”墨君狂问,面上不显喜怒。
“容二夫人差点儿丧命,对她已是惩罚,臣妾以为,这惩罚够了。臣妾恳请陛下,莫再追究。”她的恳求千般真诚、万般温柔,充分表现了她的善解人意,“容二夫人和臣妾有缘一起侍奉陛下,是自家姐妹,自当以陛下为念,不让陛下烦心后宫之事。俗话说,家和万事兴,臣妾想明白了,后宫和睦祥和,皇嗣才会兴旺。”
“朕明白你的心意,你先回去罢,好好调养。”
“陛下保重龙体,臣妾告退。”
宁晓露最后一眼望向挨着陛下的女子,即使努力地想看清楚一些,即使揉亮眼睛,也看不见她的背影,更何况是她的脸?
宋云摆手示意,请宁贵妃离开浴殿。
她缓缓转身,柔和的目光扫过浴殿,流连不舍地离去。
纵然看不清那个女子,她也知道,侍浴的女子必定是水意浓。
除了水意浓,还有谁?
浴殿里暖热静寂。
水意浓想不通,宁贵妃为什么放过自己?为什么忽然之间改变了策略?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
墨君狂拥着她,沉思不语。
昏黄的光影映在他的脸上,影影绰绰,使得他的五官更加立体、深刻,似峰峦陡峭,如刀削斧砍。几许昏影浮动在眼中,使得他的眼眸更加深邃。
她看他片刻,趁他不注意溜走。
然而,她刚走两步,他就长臂一伸,将她揽回怀中。
“我洗好了,陛下慢慢享用。”
“朕怎么舍得让你走?”他的嗓音低沉到了极致,自有一种极致的魅力。
水意浓只觉得脊背无端地一颤,似有一股电流窜过。
墨君狂的指腹摩挲着她淡化了许多的鞭伤,“淡了许多,再过几日便恢复如初。”
她猛地想起身上丑陋的鞭伤还没全好,就这么暴露在明亮的光影下、暴露在他的眼底,顿时窘迫起来。
见她螓首低垂、美眸垂下,不胜娇羞,他心神一荡,又疼惜又爱怜,“你的美与丑,朕都想拥有。朕不许你珍藏!”
话语落在她的心湖,荡开丝丝涟漪。
他温热的唇落在她的后颈,一寸寸地吻触,一点点地品尝她的美与丑。
“徐大人说我还没痊愈,不如过两日再……”
“朕不怕。”墨君狂笃定道,“倘若朕染上鼠疫,那便是命,躲不过的劫数。朕与你一同身受!”
“陛下是九五之尊,龙体要紧,怎能任性妄为?”她继续劝。
“你也说了,朕是天子,自有上苍庇佑,怎会轻易染上鼠疫?”
他吻她的鞭伤,轻轻缓缓地流连,仿佛灌注了所有的情意与心力。
水意浓无奈了,任他摆弄。
若有一个男子全盘接受了一个女子的美与丑,与她同甘共苦,甚至吻她最丑陋的伤口,那么,这样的男子,这样的深情,是否刻骨铭心?是否应该感动、并且爱上他?
她不知道,心乱如麻。
汤泉水流入池中,声响清脆,寂静中唯有水声与他们的低吟。
……
沐浴后,墨君狂和水意浓一起吃午膳,然后才去御书房批阅奏折。
半个时辰后,容惊澜求见,向陛下禀奏,追查没有进展。
墨君狂说了宁贵妃在浴殿说的一番话,容惊澜颇为惊讶,想了须臾才道:“贵妃此举,大有深意。”
“你且说说,有何深意?”
“皇贵妃在牢房这两三日,发生了两件事。其一,负责贵妃床帐被褥、衣袍送洗的两个宫女被灭口,其二,皇贵妃身染鼠疫,差点儿丧命。”容惊澜嗓音清朗,“之后,贵妃便对陛下说,不再追究皇贵妃谋害皇嗣的罪行。这三件事,单个来看,似无关联,深入一想,大有关联。”
“什么关联?”墨君狂已经从头至尾想了几遍,却想先听听他的想法。
容惊澜眉头一展,“贵妃为何不再追究?这不是很奇怪吗?贵妃不是决意置皇贵妃于死地吗?”
墨君狂以为然,示意他继续说。
“贵妃忽然改变主意,是因为,假若继续查下去,会危及贵妃的性命。原本,谋害皇嗣的罪名就能置皇贵妃于死地。那两个宫女被灭口,皇贵妃身染鼠疫,这两件事过于惹眼、毒辣,此案横生枝节,案情越来越复杂,陛下必会彻查到底。而无论是不是贵妃下的毒手,贵妃担心查到她身上,因此,她被迫选择先行保命,放皇贵妃一马。”
“朕也是如此推断,贵妃知道朕决意彻查,担心查到她。”
容惊澜润声道:“此案的确扑朔迷离。那两个宫女被灭口,皇贵妃身染鼠疫,臣以为,倘若真是贵妃做的,贵妃不会中途放弃谋划。”
墨君狂幽深的眼眸倏然迸出凌厉的芒色,“朕总觉得,后宫妃嫔借此良机犯案,既可将罪名推到贵妃身上,还能除去意浓,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容惊澜赞同地颔首,问:“陛下觉得哪个妃嫔最可疑?”
“林淑妃、李昭仪、秦贵人,三人皆有可疑。”
“陛下还想查下去吗?”
“朕先想一想。”
“敢问陛下,皇贵妃病情如何?”容惊澜直视站在御案前的陛下,内心坦荡,仿若只是亲人之间的关心与情谊。
墨君狂犀利的目光亦落在他脸上,“意浓还需连服八日汤药才能痊愈,现下在朕的寝殿歇息。”
容惊澜不再多问,心头大石终于落地。
至于水意浓何时出宫回别馆,不是他应该问的,他也不会问。
在他告退、转身离去之时,墨君狂忽地出声:“明日午时前,你接意浓出宫罢。”
容惊澜顿足,转身,拱手,“臣领旨。”
长空阴霾,堆积着灰暗的云层;寒风凛冽,从指缝吹过,直要割断手指。
天还没黑,雪花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先是盐粒子,下了一阵,变成了雪花,从高空飘洒而下,扯网似的,越来越密。
水意浓站在殿外廊上,披着墨氅,双手缩在白狐毛制成的暖手套子里,静静地望着这场飞雪。
在澄心殿伺候的宫女金钗说,这件墨氅以珍贵的墨狐皮毛缝制而成,白狐毛暖手套也是如此,是前些儿陛下命宫人赶制的。
的确,墨氅和白狐毛暖手套都很暖和。
他的心思与心意,她明白。
“皇贵妃,外头风大,还是在殿内等吧。”金钗劝道。
“我想看雪。无妨,我不冷。”
水意浓知道,澄心殿的宫人都敬称自己为皇贵妃,是墨君狂的授意。
可以想象,不久的将来,她会成为后宫妃嫔中的一员,位分便是:皇贵妃,位列妃嫔之首。
可是,她讨厌后宫,憎恨皇宫。
宫人开始掌灯,廊下的宫灯在风雪中飘摇,昏红灯影亦随之摇晃,随风摆动,无法随心所愿。
“皇贵妃,陛下回来了。”金钗欣喜道。
可不是?墨君狂快步走来,龙行虎步,宋云走在一侧,为他擎着御伞。明黄色龙袍的一角在风雪中微微扬起,分外刺眼,外披的鹤氅跳荡着,扬出他的轩昂、威武、霸气。
九五至尊,俊毅冷峻,腹黑霸气,偶尔柔情款款,虽然心狠手辣、手沾血腥,但也是世间少有的深情男子,怎能不吸引后宫妃嫔?
只是失神片刻,他已到跟前。
她莞尔一笑,双手被他执起,他的眼中溢满了脉脉柔情,“风雪漫天,为何在外头?手这么凉。”
水意浓没有回答,让他自己找答案。
墨君狂牵着她入殿,殿门缓缓关上,以免殿内的暖气流散。
大殿供着数个火盆,窗扇留着缝儿,少许寒风窜进来,送来一股清新之气。他们站在火盆前,双手放在上面烤着,他握住她的手,“在外头站了许久,不怕冷吗?”
“晚膳备好了,不如进膳吧。”她柔柔地笑,“今日的晚膳是我吩咐御膳房准备的呢。”
“朕今晚定要多吃一些。”
坐在膳桌前,他看着一桌子生冷的菜,傻眼了,“这……怎么吃?”
水意浓并不坐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用嘴吃。”
墨君狂摇头失笑,“这些菜都是生的,莫非你想效仿魏人茹毛饮血?”
炭火和底汤皆已备好,她将切得细薄的猪肉片、牛肉片、羊肉片等生肉放入小锅,再放入山药等生菜,“陛下,这汤是羊骨熬的汤,很鲜美呢。”
宫人端上一碗汤汁浓香的热汤,她端过来,介绍道:“这碗是原汁原味的羊肉汤,陛下快尝尝。”
他尝了一口,眉峰一扬,“的确鲜美。”
然后,他一口气喝光了汤。
水意浓捞起肉片,沾一点调味酱,一一送入他口中,他连声称赞。
“意浓,朕还是第一次这么吃,热气腾腾,鲜美味浓,风味奇特,有趣,有趣。这种吃法叫什么名堂?”
“这叫做火锅。”
“火锅?”墨君狂又听不懂了。
“这是……我自己发明的吃法。”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他夹着一片肉递到她嘴边,她张口吃了,他满目笑意,晶亮的黑眸缀满了温柔与愉悦。
宋云和金钗见陛下和水意浓吃得开心,相视一笑。
殿外风雪呼号,殿内暖意融融,热气弥漫。
吃完以后,宫人收拾膳桌,墨君狂牵着她来到寝殿。她打开一扇窗,“陛下陪我赏雪吧。”
他用鹤氅将她裹在怀里,二人仿若一体,永不分离。
“我说一个故事给陛下听,好不好?”
“好。”
“一个年已三十的女子喜欢一个男子很多年,为情所困。这个男子才华横溢,根本不知道陪伴自己多年的女子喜欢自己。有一日,他找到了喜欢的女子,谈婚论嫁,这个女子无法承受这样的折磨,就逃到秦淮河散心。”水意浓说起二十一世纪的自己,缓缓道来,“她在秦淮河的一艘画舫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熟悉的那个世界已经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她再也找不到亲人、朋友,孑然一身……”
“完全陌生的时代?”墨君狂明白这个故事的主旨,却又不太明白,她究竟想说什么?
“就是现在的墨国。”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他说,却又不吐不快,“这个女子很想家,很想回属于自己的世界,可是,她回不去……”
“为什么回不去?”他更是不解,“再远的地方,也有千里马可达。”
“从墨国到魏国,可以骑马,可是,如果从五十年前到今日,怎么来?”
他的心一震,四肢僵住,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故事中的女子就是她?她想告诉自己,她从五十年前来到了墨国,很想家,很想回去?
不!不是!
她所说的故事,只是故事,不是真的。
墨君狂转过她的身子,剑眉扭结,“意浓,你想说什么?”
水意浓淡淡道:“我只想让陛下知道,有朝一日,也许这个女子会从墨国金陵城消失,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他盯着她,想从她的眼中看出她的心思。
然而,她的水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幽深、神秘,他艰涩地问:“这个女子,是你?”
“陛下想多了,这只是我编的故事。”她眯眼笑起来,巧笑嫣然。
“你存心戏弄朕,嗯?”他眸色一沉。
她但笑不语……刚才对他说,那女子会突然消失,她的心忽然间充满了悲伤……
临睡之前,她缩在他怀中,“明日我想去藏书阁找几本诗集看看,好不好?”
墨君狂说“好”,嗓音暗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