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灾变
很快,覃良笛成了他最得力的伙伴。地下室里点着蜡烛,134名代表散在屋里,大部分人席地而坐,有人把金锭搬来垫在屁股下,有人斜倚在货柜上。拉姆斯菲尔借着昏暗的烛光看着134名代表,为了这两万人的召集,他经受了多少艰难啊。副艇长乔塔斯也在,他代表着120名奇顿号潜艇的官兵(有10人不听劝阻执意回家了)。覃良笛立在他右边,用目光向他示意:拉姆斯菲尔,开始吧。拉姆斯菲尔缓缓地说:
超新星灾变之后,人类的代表终于第一次聚到一起。在这个时刻,我不禁想到了可敬的弗莱明总统。他在死前强撑着病体召见我,委托我
他说得很动情,心中浮着上帝般的责任感,没想到这种气氛被破坏了,有人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是中国的一个煤矿工程师,叫张根柱,一个身体粗壮的男人。他破口大骂道:不要提那个老杂毛!狼心狗肺的家伙!他满可以向东半球的国家发一个警告,如果他发了警告,说不定还能多活十万八万人。你们这些心肠阴毒的白人鬼子!
这番话一下子把会场气氛推到爆炸的边缘。乔塔斯立起来,怒视着这个没教养的人,南非的金矿矿工塞拉贝基则与张根柱站在一起。拉姆斯菲尔非常生气,不过,想起弗莱明总统曾说过的那句话:将死之人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呢?他不免理亏,觉得底气不足。场面僵持着,最后是覃良笛来救了驾。她厉颜厉色地喝住张根柱:
不要说这些废话了!你真糊涂,现在是算旧帐的时候吗?她放缓语气说,过去的是是非非一笔勾销吧,我们这两万人是人类延续的唯一希望。现在,在我们之中不分国家,也不分白人黑人黄种人,咱们只有拧成一股劲,才能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生存下去。不要说这些了,拉姆斯菲尔,开始正题吧。
张根柱气咻咻地坐下,没有再发作。会议这才走上正常的轨道。拉姆斯菲尔致了开场白之后,会议实际是由覃良笛当主讲。她言简意赅地勾勒出了这批人类幸存者今后的路程,这是她、拉姆斯菲尔、乔塔斯和另几个人一年来讨论的结果:
首先,这两万人必须尽快集中起来,只有形成一定的规模,才能在自然界立住脚。即使这样,我们今后的路也很不平坦。要想生存下去有两大难点。第一点,女人太少,她苦笑道,可惜人类科学还没有发明人造子宫。目前的条件也不允许我们开始这方面的研究。即使我们采用胚胎克隆、体细胞克隆等办法,也必须借用仅有的四个女人的卵子和子宫。我们的初步打算是,挑选一部分男人的精子与四个女人的卵子进行人工授精,再用医学方法挑出纯女性的受精卵,以四胞胎形式植入四个女人的子宫,按正常的途径怀胎生育。这个过程要反复进行,15年内大约能生育出200个女孩。待这些女孩成年后,再用她们的卵子,并选用没有血缘关系的成年男子的精子进行人工授精,生育第二代,这一代可以恢复正常的性别比例,等他们成人后也恢复正常的婚配。这种方法可以尽量加快人类繁衍的速度,并尽可能保证基因的多样性。她补充道,以我的医学造诣,还有目前残留的物质基础,做到这些是不成问题的。但这势必让这一代女人成为生育机器,我知道这个要求是太过分了,但这是没法子的事。
她看看另外四个女人:珍妮特,森男春子,琼和维佳。除了已丧失生育能力的珍妮特外,其它三个女人都庄重地点点头:
覃良笛,我们都理解,没人反对的。
珍妮特说:据我所知,现代科技能使已经绝经的妇女怀孕,那么我也可以参加进来。
拉姆斯菲尔感激地说:谢谢你们,未来的人类会记住你们这5位人类之母。覃良笛,往下说吧。
第二个,也是最大的难点,是地球表面的宇宙射线和高能紫外线仍然很强。人们如果长期连续暴露在空气中,大约在15天以内,就会造成不可逆转的身体损伤。但为了得到生存的资源,我们不可能像土拨鼠一样永远生活在地下呀。这个问题暂时还没有办法,只能希望我们的身体会在进化中慢慢适应这种环境。
拉姆斯菲尔说:以后,户外的工作将全部由男人来完成,5位女性会受到最严密的保护。这不是特权,而是我们对你们的感恩。
男代表们都说:对,我们愿意这样做。
以上我说的,是对今后生活方式的一个粗线条的勾勒,如果大家没意见,我们就按这个方向开始努力了。我们面对的是全新的情况,谁也不能逆料今后的变化。只有走一步说一步。她特意转向张根柱,张根柱先生,我的兄长,你说,我们还有精力去互相仇恨吗?
张根柱没有说话,阴沉的脸色也缓和了。
经过一天的讨论,开始对决议进行投票。134代表都齐刷刷举起了右手。拉姆斯菲尔敲响木棰,宣布决议通过。乔塔斯他们打开香槟酒,屋里觥筹交错。张根柱特意走过来同拉姆斯菲尔碰杯,又同他默默拥抱。大家都知道这个无言的动作代表什么,都感到很欣慰。
从这一天起,新的一页历史开始了。3
一年后,一个小型的人类社会已经形成。经过艰难的召集和跋涉,两万人从全球各地集中在圣地亚哥附近。他们尽力利用史前社会(他们已经习惯用这个名词来称呼在灾变中毁灭的文明社会)的物质遗存,用柴油发电机恢复了部分城区的电力供应。更大的成功是由覃良笛做出的,五个女人的子宫里已经各有四个受精卵在发育。卵子是她们各自提供的(只有珍妮特使用了其它人的卵子),而20个受精卵的精子则来源于20个身体健康的男人。其中覃良笛所怀胎儿的一个是拉姆斯菲尔的骨肉。
五个女人的怀孕基本是同步的,截至目前,差不多都怀胎三个月了。她们都住在国民银行地下金库内,除了每天必不可少的短时间日照外,尽量少暴露在户外,她们要着力保护体内的胎儿。所有的男人都殷勤地为她们服务。这些男人有少数是她们腹中胎儿的父亲,有些可能在下一轮孕育中做父亲,但也有一些无缘留下自己的血脉了。不过,他们知道这是没法子的事,仍然心甘情愿地尽着做父亲的责任。
这些胎儿都是用手术植入她们的子宫,5个女人谨慎地做出约定,不同任何男人建立特殊的关系。这是为了避免在这个性别极端不平衡的族群中出现不安定因素,再说――单是紧张的生育就让她们疲累不堪了。这一切都是覃良笛倡议的,不过,其实她心中有一个真正的情人,这是不言而喻的,两年来的朝夕相处,共同面对艰难,早让他们的爱情发酵了。这天晚上,拉姆斯菲尔独自在自己房间里时,覃良笛偷偷溜进来。那时拉姆斯菲尔没有料到,这一次幽会之后,又一本历史书被打开,而原来那本只打开了一两页的史书却悄悄合上了。
覃良笛悄悄溜进他的房间,细心地关上门,一句话也没说,径直投入他的怀抱。她紧紧地箍住拉姆斯菲尔的身体,把脸贴在他胸膛上。拉姆斯菲尔体内的火呼地被燃着,这堆情欲之火已经闷燃两年了。他也紧紧箍住覃良笛的身体,狂吻她的口唇,两手在她衣服内游走,两人的身体都张紧如弓不过覃良笛已经从他怀中挣出去,用手理理刚长出的短发,歉然说:
理查德,对不起。我们五位女性已经共同做出了许诺,再说,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拉姆斯菲尔也强使自己平静下来,放松了崩紧的肌肉,笑着说:没什么,我理解。能够抱抱你,我就已经很满足啦。
覃良笛嫣然一笑:陪我到外边坐坐,好吗?我有些要紧话想对你说。
好的,走吧。
他们走出房间,在楼顶俯瞰这座沉静的城市。他搂着覃良笛,微咸的海风吹拂着脸颊,清冷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拉姆斯菲尔说:覃良笛,也许真是上帝把你送到我们之中的。这一年来多亏你,一切进展顺利,也许五六代之后,咱们的后代就能站稳脚跟了。真的感谢你。
覃良笛没说话。拉姆斯菲尔扭头看看她:你有心事?你刚才说有什么要紧话?
覃良笛简捷地说: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
你的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
拉姆斯菲尔近来感到乏力和恶心,无疑这是幅射造成的,他一直瞒着别人。他摇摇头说:没有啊。
也许你的身体比较特别,也许,作为族长,你出去干活比别人相对少一些。但我发现,大部分男人的幅射病症状已经很明显了。而这才两年时间啊,你知道,人体接受的幅射有累积效应,幅射病会越来越重,而不是慢慢习惯。
拉姆斯菲尔黯然说:我当然知道,但这没办法。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后代,孩子们可塑性强,也许他们能适应这个高幅射的环境。
覃良笛摇摇头:婴儿对幅射更敏感。人的适应性进化是个很缓慢的过程,我们等不及的。
拉姆斯菲尔沉默良久,说:你说怎么办?
我想你肯定注意到了,地球上的哺ru动物、爬行动物、鸟类几乎全部灭绝,但水里的鱼类甚至哺ru类却依旧相当昌盛。
我当然知道,我们的食物基本来自于海洋。
这说明,海水对幅射起着有效的屏蔽作用。
对,可惜我们不能永远生活在水里。
覃良笛不说话了,两眼灼灼地望着夜空。拉姆斯菲尔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有什么建议?
覃良笛简短地说:人类为什么不能永远生活在水里?海豚是由陆生的中爪兽进化而来,鲸鱼是由半陆生的走鲸进化而来。它们都是被环境逼着返回水中的。
拉姆斯菲尔感到十分震惊。在他印象中,这个中国女人是守旧型的,世界观比较传统,绝对想不到她会提出如此惊人的建议。沉默一会儿他说:人类的身体结构已经特化了,不适应水中生活。你说过,进化是长期的工作,我们等不及。
覃良笛毫不停顿地说:干嘛要等?可以用基因手术让下一代长出脚蹼和指蹼,长出鼻孔上的瓣膜,加大肺活量,这些我都能办到。
拉姆斯菲尔想,她肯定已经筹谋很久,连技术细节都考虑到了。也许,在她进行第一代受精卵的人工授精时就已经开始筹划此事,他不禁对这位瘦小的女人有一种隐隐的畏惧感。沉思良久,他半开玩笑地说:我可没有做好思想准备,来认养这样的异类儿女。
覃良笛很快地说:他们不是异类,是人类的嫡系后代。人类中有不少怪胎,有长尾巴的,浑身长毛的,连体的,他们的异己性不亚于长脚蹼的后代吧,可是他们照样是父母的亲亲热热的小宝贝。关键是他们仍将传承人类的文化,这才是最重要的物种特性。
拉姆斯菲尔辩不过她,在她犀利的思想面前,他搜尽枯肠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也许她是对的,也许自己的抵拒只是前朝遗老的惯性。他努力想把这个话题变轻松一些,笑着说:覃良笛女士,你遽然提出这么一个主张,不会逼着我今天就给你做出答复吧。
覃良笛笑了:当然,当然。不过我会经常来逼你的,或者你被我说服,或者你说服我。我不想有第三种选择。五个女人的腹部越来越凸出,发育完全正常,马上会有20个女婴加入到这个族群中了。族内的男人们不管是不是血缘上的父亲,都显得十分喜悦,努力为五个女人寻找可口的食物。不过,他们的身体也越来越衰弱了。
孕妇们都有好胃口,当然包括覃良笛,但她却悄悄改变了食谱,她现在只吃海产品:海鱼或海带、紫菜、海菠菜等。拉姆斯菲尔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他暗暗佩服(多少也有点畏惧)这个女人坚韧的意志。在孕期的几个月中,覃良笛更频繁地同拉姆斯菲尔幽会,锲而不舍地劝说着,终于让拉姆斯菲尔从心底里接受了她的主张。不过他们暂时瞒着大家。
10个月后,20个女婴相继出生,并全部存活,地下室里一片婴儿的啼哭。喂养这些婴儿可是件比推西西弗斯的石头更难的工作,毕竟女人都只有两个Rx房而不是四个,何况珍妮特还没有ru汁。也就是说,至少有12个婴儿没有奶吃。不过这没有难倒他们,有20个男人充当了保姆,用史前社会留下的过期奶粉来喂这些饥馋的小家伙们。所幸她们都发育良好,哭声少了,那些小面孔上开始漾出微笑,而且开始能认出她们的男妈妈和女妈妈了。这让所有男人都忘记了自身的病痛。
在最小的一个女婴过了周月之后,拉姆斯菲尔召开了全族代表会,134名代表聚在这间地下金库中。覃良笛向大会提交了她的提案,她和拉姆斯菲尔已经预料到会有强烈的反对,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即使如此,他们也没料到反对的激烈程度。全体代表同声反对,没有赞成的,一个也没有。张根柱直率地说:
你们是不是疯了?覃良笛你一定是疯了!让我们辛辛苦苦去抚育那样的小杂种?
乔塔斯向来是惟艇长马头之所瞻,但这回他也成了反对派:拉姆斯菲尔,覃,这是不许可的,上帝不许可的。
珍妮特抱着一个女婴,举到覃良笛面前。她以65岁的年纪生了四个孩子,身体变得很衰弱。她难过地说:覃,不要受撒旦的诱惑。看看这些孩子吧,你提出的主张对得起这些孩子吗?
两人苦口婆心地解释,覃良笛讲到幅射的累积效应,讲到现在男人们日益衰弱的身体状况,讲到海洋是地球上唯一保存良好的生态系统。她动情地说:我们孕育了这些后代,可是她们终究要面对幅射啊。那对她们不是太残忍了吗?
但不管怎样说,所有人坚决反对这个主张。拉姆斯菲尔和覃良笛只好遵从多数人的意见。一切照原样进行。第一批女婴出生六个月后,所有的女人又都植入了第二代的受精卵,是覃良笛的助手做的手术。她挑选了一个男助手,耐心传授了所有的技艺。覃良笛本人也做了植入术,没人料到她这次是虚晃一枪,没有真正怀孕。
不久,拉姆斯菲尔说身体不好,将族长的职务暂时转移给乔塔斯。这个小小的人类社会仍正常运转着。但三个月之后,拉姆斯菲尔和覃良笛突然失踪了。4他们乘一艘机帆船来到远离大陆的南太平洋的土阿莫土群岛。船上没有带任何与生活有关的物品,因为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像一个海岛土人那样生活。但船上带了做基因手术所必需的所有设备:柴油发电机组、显微镜、腹腔镜、针状吸管、显微注射仪、离心机,还有一些必要的药品,如绒毛膜促性腺激素、má • zuì剂等。最重要的东西是一件冷冻箱,里面装着覃良笛悄悄采集的200个健康男人的精子,还有四个女人的卵子。她曾对四个女人(包括她自己)注she绒毛膜促性腺激素,促使她们超数排卵,这样,她共采集到了近100个卵子。这些事都是悄悄干的,没有让当事人知情,所以覃良笛总觉得心中愧疚。但这是没法子的事,只有从权了。要想建立一个海人社会,当然不能只繁衍拉姆斯菲尔和覃良笛的后代那样的话,他们的后代如何婚配?可以自我慰解的是,他们并不是在伤害那些男人女人,而是在帮他们繁衍和抚育后代。
其中四个卵子已经进行人工授精,并做了基因嵌入术嵌入了青蛙形成脚膜的基因。这四颗受情卵的父代和母代都取自不同的人,以尽量加强下一代的基因多样性,只是,他们只能由唯一的子宫来孕育了。
他们在马特鲁阿环礁上找到了一个理想的洞穴,就是那个拉姆斯菲尔在其中生活了15年、又长眠了270年的岩洞。拉姆斯菲尔清楚地记得,就在他们安顿好的第一个晚上,在这个岩洞的岩石地面上,他和覃良笛有了一次酣畅淋漓的、近乎疯狂的zuò • ài。现在他们已经远离人群,不用考虑种种因素,不用考虑别人的目光。在三年的精神恋爱中,他们的激情和情欲都已经过度饱胀了,今天终于来了一个爆发。在拉姆斯菲尔的眼光中,覃良笛是一个内向的、寡言的中国女人,甚至可能是一个性冷淡者,但这件外壳在这个蛮荒的岩洞里彻底脱掉了。他们互相箍着对方,狂吻对方的每一寸身体,在地上翻滚腾挪。覃良笛伏在他身上,狠狠地咬他的肩头,像一个驭手那样猛烈地颠动着身体,她的眼睛在岩洞的黑暗中闪闪发光后来他们累了,并排躺下。很久之后,拉姆斯菲尔发现覃良笛没有睡,她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情人的身体,目光却看着远处,看着头顶那个小洞中透进来的月光。拉姆斯菲尔问她在想什么,她说:在想咱们的那些孩子,那些留在圣地亚哥的孩子。那些孩子中有他俩的亲生骨肉,也有非亲生骨肉,不过这条界限已经模糊了,所有的孩子都牵着他们的心。拉姆斯菲尔说:不必担心,那个小社会已经走上正规,缺了咱们两个,不会受到什么影响。覃良笛深深地叹息一声:
不,我非常担心。
为什么?
覃良笛向他讲述了一个生物学家的沉重的思考。她说,在21世纪,科学的发展太迅速了,以至于人们的自信心过度膨胀,认为科学技术完全可以战胜大自然。这是错误的,比起浩渺无限的宇宙,人类永远是个弱者,人们只能想办法更好地顺应自然而不是控制自然。这次天文灾变就明白地验证了人类的脆弱。那个到处充斥幅射的陆上世界已经超越了人类能力的上限,所以,人类的所有努力注定要失败的。
你是说,那个人类群体会
对,在几代人的时间内,他们就会逐渐衰亡的。
拉姆斯菲尔觉得,冰冷的寒气很快浸透了他的血液,他的心向无限深处跌落。他阴郁地说:你太悲观了。上帝不会这么残忍吧。
覃良笛不客气地说:你那个仁慈的上帝已经在一夕之间杀死了60亿人,还有无法计数的其它生灵!拉姆斯菲尔,我同样不希望那种结局,但我们得承认现实啊。如果他们还有希望,我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
拉姆斯菲尔叹口气,不说话了。类似的观点,覃良笛已经向他吹了一年的风。他总觉得自己的人格被撕裂了,从理智上他无法抵抗覃良笛的力量,从感性上他却迟迟不愿认同覃良笛向他推销的计划。他最终屈服于覃良笛的思想(她的思想确实有强大的感召力),跟她一块来到南太平洋,但他知道,那个撕裂的人格并没有完全拼复。
那晚还有一个细节他记得非常清楚。天亮了,明亮的晨光从头顶的小洞中射进来,两人起床了,他们刚到这儿,有多少事等着他们干哩。夜里他们当然是赤身luǒ • tǐ,这会儿拉姆斯菲尔习惯地检起衣服,开始穿衣,覃良笛忽然拉住他,富有深意地笑着:
拉姆斯菲尔,不用穿了。
拉姆斯菲尔愣了一下,不禁哑然失笑。覃良笛说得对,在这个仅有两人的蛮荒世界,气候又不需要蔽寒,衣服确实没有必要了。他说:好的,以后咱们不再穿衣服了。
但覃良笛下面的话仍然让他吃了一惊,这些年里,覃良笛已经多次让他这样吃惊。她说:把我们所有的衣服都烧了吧。
拉姆斯菲尔愣愣地看着她,她笑容温婉,神色平静,似乎这只是很随意的一句话。但拉姆斯菲尔知道并非如此,他的思想又一次落到了覃良笛的后边。她建议不穿衣服不是为了方便,不是权宜之计,而是表达她与那一个世界彻底决裂的决心。他们三年来卓绝的努力是为了恢复旧的人类社会,而现在她改弦易张了,要建立一个全新的海人社会。是啊,如果把生活环境由陆地移到海里,还需要什么衣服呢,永远也不再需要了。
拉姆斯菲尔停顿片刻,没有同意覃良笛的意见。他也知道可能确实用不上衣服了,但他仍要把它保存在自己心里,那至少是人类文明的一个象征。人类从不穿衣服到穿衣遮羞,再到敢于在公众场合luǒ • tǐ(luǒ • tǐ浴场和集会),这小小的一点变化,都花费了数十万年、数万年才实现。衣服上承载着太多的历史重负,不是一句话就能轻易抛弃的。他笑着说:
先别烧,叠好存起来。也许我们还有机会回圣地亚哥探望咱们的后代,那时衣服就有用了。
覃良笛一点也没有坚持,嫣然一笑说:随你。她把两人的衣服细心地叠好,放到他们带来的简易橱柜中。第三天,拉姆斯菲尔为覃良笛实施了受精卵着床手术。这个手术很简单,不用实施má • zuì,仅用器械把受精卵经xx道送到子宫中就行了。在此之前,覃良笛注she雌性激素,以使子宫内膜加厚,便于受精卵的着床。这种手术此前拉姆斯菲尔在覃良笛指导下做过多次,已经是驾轻就熟。
这次仍是四胞胎。连续四胞胎的孕育对母亲来说是相当艰苦的,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有让唯一的女人承受这种苦难。10个月后,两个男婴和两个女婴顺利降生,覃良笛迫不及待地检查婴儿的脚掌和鼻孔,没错,脚上有脚蹼,鼻孔处有可以开合的瓣膜。除此之外的一切仍与人类婴儿一样。覃良笛把四个婴儿抱在怀里,抑止不住自己的狂喜。拉姆斯菲尔当然也很喜悦,但是看着婴儿丑陋的脚蹼和鼻孔瓣膜,他心中总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隐忧?内疚(对纯人类的内疚)?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厌恶。不过,随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脸上绽着花一样鲜艳的笑容(那可是人类的笑容,一点都没走样),口中是甜美的咿唔声,拉姆斯菲尔的这些杂念就很快消除了。
这些孩子生下来就被抛到水里。覃良笛说,胎儿是在羊水中孕育的,所以他们天生会浮水,不过,陆生人(覃良笛创造了陆生人和海人这两个名词,并且坚持不断地使用着)的婴儿出生后就脱离了水环境,这种本能被遗忘了。现在,我们只要让这种本能不被中断,它就会一直保持下去。她说的不错,这些小崽子很快如鱼得水,每日尽在水里嬉闹,只有睡觉时才回到陆上。拉姆斯菲尔的游泳技巧是相当高超的,这是他在格鲁顿潜艇学校受训时的必修课。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在长大后才开始学的游泳技能和小海人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能是无法相比的,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小海人在水里的从容自若,敏捷灵动,让拉姆斯菲尔十分钦佩。
自从进入水中生活以后,他们接受的幅射量大幅度减少,拉姆斯菲尔自我感觉身体状况有所改善,他为此感到欣喜。覃良笛在这方面同他一样,但每年四个每年四个的过度生育使她急剧衰老,皮肤松弛了,头发变白了。海人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最早的孩子们已经长出Rx房、xx毛和喉结。两人欣喜地看着孩子们第二性征的出现――他们迫切需要下一代接过繁衍种族的工作,覃良笛已经太累太累,难以承受了。
来南太平洋12年后,也就是在生育了44个小海人后,两人决定,覃良笛从此不再生育。热带地区孩子们的发育快,最大的海人孩子们很快就能结婚生育。那天,孩子们照例都在洞外的海里玩耍和捕鱼,他们俩在洞内。覃良笛对着平静的潭水看看自己的倒影,伤感地说:
拉姆斯菲尔,我已经老啦,我的容貌简直可以做你的妈妈了。
她没说错,她的容貌确实已如老妪。而52岁的拉姆斯菲尔依然十分健壮。拉姆斯菲尔搂紧她,心疼地说:覃良笛,你辛苦了。不过,在我眼里,你永远青春美丽,永远是我的夏娃。
覃良笛已经恢复了平素的乐观,开着玩笑:这是个只有一个亚当一个夏娃的世界,所以,我绝不担心你离开我另觅新欢。
拉姆斯菲尔也笑了,吻着她眼睛说:对,你是我唯一的夏娃。――那时谁想到,不久两人就决裂了,谁能想到呢?拉姆斯菲尔凶猛地喘息着,截断了这些痛苦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