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类人之潮
不过,那毕竟是比较遥远的事,先抛到一边吧。剑鸣大声说:咱们就安心待在这里吧。该做午饭了,喂,他喊内室的便衣,我们要作饭啦。
两名便衣走出内室:你们做吧。
也包括你俩的吧。
嗯,谢谢。
剑鸣问:你俩是哪个单位的?我从来没见过你们。
我们是从外地刚调来的。
剑鸣笑了:高局长手下挑不出人来监管我?怕他们顾念老感情?我这个类人在警察局的人缘还不错吧。
便衣含蓄地承认:嗯,高局长说,真可惜你是个类人。
是啊,我怎么会是个类人呢。30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自然人,就像你们一样。我对类人百般提防。忽然有一天,我知道自己是类人,那时心理几乎崩溃了,就好像头朝下看世界。他开玩笑地说,你们可千万不要是类人啊,不要步我的后尘。
两人笑着摇摇头,但眼神中多少有些惶惑万一是真的呢。剑鸣大笑道:别怕别怕,我是2号老总精心制造的,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例。你们不必对自己的身世产生怀疑。德刚,咱们做饭去。
两个便衣立在厨房门口监视着,二人一边忙碌,一边兴致勃勃地谈天。20分钟后,他们端着饭菜来到客厅,喊便衣们吃饭。一个便衣轻声咕哝着:妈的,咋看他也不像类人呀。
这会儿,在2号工厂里,世界政府危机处理小组的成员走进安倍德卡尔的办公室,关上房门。丹丹焦灼地盯着房门,为可可的命运担心。小组成员刚刚视察了哺育室,在那儿,1300名婴儿的指纹已经全部显现了,没有一个例外。小组会作出怎样的决定呢?厚重的雕花门紧紧闭着,牢牢守着屋内的秘密。
屋内这会儿雅雀无声。小组成员中有来自1号的李普曼,来自3号的易卜拉欣,有中国的钱穆笑痴,陈吴明炬。他们都面无表情。危机小组组长是施特曼,一个严厉的德国人,他非常不满地对安倍德卡尔说:安倍德卡尔先生,看看你们的疏忽给世界政府制造了什么样的难题。所以,你不要再提辞职了,你自己捅出来的麻烦,自己去解决吧。
安倍德卡尔尴尬地沉默着,施特曼缓和语气说:不过也不必对2号领导责之过苛。生产类人并把他们同人类隔离,是一个复杂的巨系统,复杂的巨系统不可能永远处于受控状态。它不在2号出问题,也会在1号、3号或外面出。我们的努力就像往山上推那块注定要落下来的巨石。不说这些了,讨论善后吧。
会场上沉默了很久,气氛尴尬,连施特曼和安倍德卡尔也没有设法诱导发言,就这么硬挺着。这个问题确实让人挠头,1300名类人婴儿无法销毁,也没人敢让他们流入社会,实在是个两难的问题。沉默持续了40分钟,来自中国的钱穆笑痴向同伴陈吴明炬点点头,后者向前欠欠身子,首先打破了沉默:施特曼先生,各位同行,知道2号的事故后,我们已商量了一个应急方案。我先讲讲,作为抛砖引玉吧。
请讲。
按照法律,这些不合格的类人无疑应全部销毁。但这是不现实的,肯定超过社会心理的承受能力。我想比较稳妥的办法是,对每个婴儿作手术,去掉指纹,植上用细胞培育法培育的皮肤,这种去除是永久性的。另外,手术完成后,销毁有关记载,把这批婴儿分散到1号、3号的正常婴儿中再推向市场。因为有关内情不可能永远封锁,但至少要保证,没有哪个类人长大后知道自己曾经有过指纹。
其它小组成员轻轻点头,认为这是比较持重的办法,尤其是第二点考虑得很周密,否则,让1300名类人知道他们曾经有过自然指纹,有可能诱导出反叛思想。大家讨论了一会儿,觉得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施特曼说:那就这么定吧,感谢两位先生东方式的智慧。安倍德卡尔先生,请你拟定一个详细的实施计划,报危机小组最终敲定。这次再不允许出现疏忽了!
门开了,危机小组成员鱼贯而出,丹丹忙起身含笑致意。他们都面无表情,猜不出他们刚才作出什么决定。安倍德卡尔最后出来,向丹丹吩咐道:送各位先生去宾馆休息。丹丹领他们下楼,送到厂内宾馆,然后匆匆返回办公室。总监先生正面对窗户沉思着,丹丹不敢惊动他,可又忍不住,便鼓起勇气问:总监,对这批婴儿如何处理?
安倍德卡尔严厉地看她一眼。他知道丹丹是在为她的可可担心,作为2号的工作人员,绝不容许对某个类人产生私人感情,丹丹已经不是个称职的秘书了。但安倍德卡尔心思烦乱,再者,看着丹丹的焦灼和畏缩,他心头也觉不忍,便简单地说:他们不会被销毁了,要做指纹消除手术。
丹丹的脸庞立即被喜悦漫住了,她感激地看看总监,退出办公室。然后,轻快的脚步声响起来,安倍德卡尔知道,她是去哺育室了。
此后的两个月,丹丹忙得一塌糊涂。要对1300名婴儿作手术,而且必须在2号之内作。没人敢把具有自然指纹的婴儿送到2号之外。丹丹找到了10个一流的整容医生,在2号之内布置了10个外科手术台,开始了这次的手术。冬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今年冬雪来得早,山野披上银装,山鸟被冬雪压下来,飞到村庄里找食。只有2号里春意盎然,浓绿的树丛中点缀着姹紫嫣红。手术整整进行了两个月。当魔má • zuì药力过去后,婴儿们愤怒地哭叫着,把哺育室变成了一个疯人院。那些天,丹丹忙得连梳洗打扮都没力气了,不过,只要稍有闲暇,她就坐在可可床头,目醉神迷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可可的手指很快痊愈,光光的没有指纹。不过丹丹并没奢望一个带指纹的类人婴儿,所以她仍然很满足。
两个月后,安倍德卡尔才下了第二道命令,这批婴儿全部分成两批,秘密送往1号和3号工厂,他们的原始记录全部销毁。丹丹面色苍白地找到了安倍德卡尔:我要我的可可。
安倍德卡尔狠着心肠说:不可能的。危机处理小组已决定把他们全部分散,务必保证他们中任何一人长大后不知道这段经历。丹丹,我无法为你网开一面。
我要我的可可。
在2号工作了这么长时间,你应该能想开的。所有类人婴儿都只是生产线上一个工件。我可以允许你查出可可的生产参数,再制造一个完全相同的没有指纹的婴儿。
我要我的这个可可。
安倍德卡尔苦恼地说:不要这样固执,不要让我为难。丹丹,你知道我不得不执行上边的命令。
丹丹面色惨然地走了。
1300名婴儿全都运走了,丹丹陪着自己的孩子直到最后一刻。如果有可能,她不惜触犯法律,把可可偷走。但2号警卫森严,无法下手。她只是无奈地拼命地看着可可,把她的小模样记在心里。然后,她会走遍天涯去寻找自己的孩子。
这一批婴儿运走后,丹丹也从2号消失了,她的办公桌上留下了一封简短的辞职信。
两名便衣是很省事的客人,他们中一个姓何马,外号河马(不过他的身躯一点也不粗壮);另外一个姓张郝,一般喊大张。他们总是呆在不显眼的地方,如小卧室,厨房外,阳台上等,话语很少,似乎为自己打搅了主人的生活面愧疚。但他们的监视工作还是很尽责的,晚上轮班睡觉,剑鸣和德刚两人起来小便时,总能看到黑暗中一双灼灼的眼睛。
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山坡背阴面还有积雪,阳坡上野花已经绽放。剑鸣和德刚虽然表面上还平静,心中越来越焦燥。他们被关在这世外之地,手机被没收了,电话线被掐了,外面的消息一点儿也传不进来。1300名有指纹的婴儿这会儿在哪儿,他们被集体销毁了吗?新闻媒体对此有什么反应?剑鸣父母这会儿怎样?
他们一定为两人的杳无音信焦急。这天晚上,德刚对河马说:喂,你们是不是给我们判了无期徒刑?催催你们的局长,是杀是砍都爽快点。
河马细声细气地说:有消息局长会及时通知的。
剑鸣冷着脸说:告诉你,我可不耐烦了,我准备逃跑。
河马停下筷子,非常得体地说:你不会让我们为难的。
他有意无意地看看同伴手中的枪。剑鸣冷笑着:我不让你为难,倒是你让我为难了。就凭这两把破枪,你以为我对付不了你们?我只是不想扭断谁的脖子。
他话语中的恶毒让两个守卫打一个寒颤。不过河马仍然委婉地说:二位不会铤而走险的。也许明天上峰就会送来释放的命令。
剑鸣哼一声,没有再理他。德刚向两人作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把话头岔开。
晚饭后的时间更难熬,无事可干,连聊天也不愿意当着另外两对耳朵,怎么能提起聊天的兴趣?有时剑鸣和德刚把电脑打开,但不能上互联网,电脑又有什么可看的呢。有时他们看见老柴在门外溜达,伸着脖子往这边看,他一定为两个被囚的客人着急,但这里有守卫,他无法进来。
这晚,两人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忽然咯哒一声电脑屏幕亮了。两人都惊异地看看对方,知道不是对方打开电源。那么,电脑怎么会自动打开呢?电脑打开后并没有进入程序,没有显出WINDOW的画面。屏幕上是一片蓝天绿树,十分逼真。一个小黑点从蓝天深处迅速逼近,原来是一只蜜蜂。蜜蜂的身体迅速扩大,一直变到正常蜜蜂的两倍那么大,然后它沿着屏幕的边缘爬行,它爬得十分从容,时行时停,停下时触角向四周摆动,就像在倾听什么。两人目不转瞬地看着屏幕,剑鸣低声问:这是什么?定时发作的病毒程序?
德刚摇摇头:从来没有病毒程序自动打开电源。
蜜蜂的图像十分逼真,透明的翅膀,大大的复眼,黄褐相间的身体,精巧的细腿,甚至细腿上的茸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它爬了一圈,又轻盈地飞起来,屏幕上的场景跟着它迅速变换,终止在一朵鲜花上。蜜蜂吮吸着蜜浆,又飞回蜂巢,在蜂巢里猛烈地抖动着身体,跳着圆圈舞。几十只蜜蜂跟着它做同样的动作,然后一块儿飞上蓝天。蜜蜂的队形迅速变幻,忽然变成了一行汉字:宇何剑鸣,齐洪德刚。
两人大为吃惊,这绝不是什么病毒,是外界的人试图同他们联系!剑鸣迅速起身看看两个监视者,他们仍远远呆在墙角,没有发觉这儿的异常。德刚到电脑后检查了一遍,没错,上网的电话线早已掐掉,现在电脑同外界只有一根电源线。他们都是电脑高手,但实在想不通,这些信息如何能送进电脑。德刚坐下来,迅速敲了一行字:你是谁?你怎么进入这台电脑?
他打出的汉字也显现在屏幕上,在那八个汉字的下边。这时,那八个字又忽然变成群飞的蜜蜂,在天空中消失。只有一只蜜蜂留下来,用它的复眼看着屏幕外面。这双眼睛向两人逼近,两人都觉得,他们被眼睛包围了,走进了光与电组成的云霞中。光与电的脉冲闪闪烁烁,在云霓中打出一个巨大的字:我
两人紧张地期待着,但我字之后就没了下文。不过,屏幕上这只聪慧的蜜蜂令剑鸣联想到某种东西,他迅速在键盘上打出一行字:你是司马林达吗?
没有回答。
你是那个上帝吗?你在干涉人类的生活?
没有回答。剑鸣和德刚无技可施,相对苦笑。这时,屏幕上的景像迅速后退,又恢复成一只蜜蜂。蜜蜂对他们微微一笑(它确实在笑!),振翅飞走,在蓝天中迅速溶化。剑鸣和德刚呆呆地盯着屏幕,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梦中。电脑又自动关闭了,屏幕上的微光慢慢消失。两人默默对坐,很久才回到现实中来。德刚低声说:你怀疑是超级智力体?
嗯,但不可思议!
他是从电力线路进入电脑?
只能是这样吧。
大概是听到他们在低声谈话,河马走过来看看他们,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又不声不响退回去了。德刚和剑鸣仍低声交谈:它向我们现身什么用意?
恐怕它要善意地干涉了。
为了类人?
嗯。
两人不知道该是欣慰还是沉重。毫无疑问,这种干涉肯定有利于他们,但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上帝!
剑鸣不由想起林达临死时留下的那句话,他低声念出来:养蜂人的谕旨:不要唤醒蜜蜂。
你在说什么?
河南林县一对江朱夫妇购买了一个4个月大的女婴,从这天起,他们的生活就不一样了。
老夫妇苦了一辈子,他们都是城市边缘人,身无长技,从农村来到城市,靠出卖苦力养儿育女。如今儿女都混得不错,儿子是律师,女儿开化妆品商店,给爹娘置买了漂亮的房子,每年中秋节或春节,都会给老夫妇寄来礼物和现金支票,还有电话中几声问候,不过他们的亲情也只限于此了。父子两代文化水平相差太远,用句时髦话说,属于两个不同的层面。他们之间没有多少共同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