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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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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吗?”他笑着说,“如果你真的毫无兴趣,就请丽拉小姐断开神经通道吧,你就可以回去了。”

“你必须先把那根可恶的管子去掉。”

“自然,我会把你复原。”

但我忽然犹豫起来,停了一会儿,我不情愿地更正;“我进去看一看也未尝不可。不过我宁可看看你的重年,不愿在你那些肮脏的成人思维里浸泡。”

他笑看把我拥入怀中:“来吧,请进入我的恩维。”我不太坚决地抗拒着,感到两团人形闪电逐渐融合,放出噼噼啪啪的静电声。

于是我面前出现了童年的米希里姆城区,我现在认为是水泥棺材的建筑,在我重年的心目中竟是如此巍峨。我急于找到我印象最深的画面,便命令回忆加速。这些画面像激光影碟机的“快讲”一样刷拉拉地翻过去。然后我说:就在这儿停住吧。

现在7岁的我和10岁的亚伦趴在医院试验室的观察窗上,等着他们把亚伦父亲带来他是一个重度癫痫病人,作了裂脑手术。这是手术后亚伦第一次获准看他。小亚伦脸庞煞日,眼神像只惊惧的兔子,强撑着外表的镇静。这副小大人模样在我记忆中十分鲜明。

那时亚伦的妈妈已经去世,爸爸又病成这样,他实际上已是一个孤儿了。按照犹太人的传统,邻居们轮流照料着他,包括我的舅妈。舅妈玛丽亚是这所医院的医学博士,一位满头金发的法国美人。天知道她为什么被舅舅迷惑,竟然会舍弃故乡的灯红酒绿,万里迢迢,嫁给比他大20岁的冷漠的教士。作为一个医生,她从来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所以她并不是被舅舅的信仰所迷惑,而是感化于舅舅对信仰的坚定。

她怜悯地看着亚伦:“可怜的孩子,别担心,手术后你爸爸的病状已减轻了。他不会大发作,不会在精神失控时再殴打你了。”

亚伦猛然回头,恼怒地说:“我爸爸从没打过我!”

舅妈摇摇头:“可怜的亚伦,真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亚伦在说谎。我亲眼见过他父亲犯病,全身僵直、抽搐,口吐血沫,模样十分恐怖。我也见到他爸爸每次发病后的一段时间.精神失控,暴躁乖张,常把无辜的亚伦揍得鼻青脸肿。亚伦总是噙着眼泪,一如既往地照顾着父亲。我问舅妈:“亚伦爹爹为什么得癫痫呀?”

舅妈耐心地告诉我:癫痫是一种常发病,在人群中有3%-5%的发病率。病人大脑一侧半球上产生病变,发作时通过胼胝体传到另一侧脑半球。对于原发性癫痫,至今尚不知道确切的病因中。无法根治,可以用苯巴比妥、氯硝安定等药物控制。病状更严重的病人只有把左右脑半球的联系割开,发病时保持一侧半球完好,可以减轻发作程度。

亚伦不回头,脸色愈见煞白。

我以7岁的天真喋喋不休地问下去:“人为什么要长两个脑子呀?”

舅妈耐心地解释了很久。很奇怪,在回忆的长廊中漫步时,我并没有完全陷进去,我还能从成人的角度进行分析。我不相信7岁的阿莉亚能记住这么多医学术语,能有这么周密的心思。那一定是把我成年后的感悟混杂进去了,说不定还掺杂着亚伦的回忆。

舅妈说人的脑子是左右半球组成,她不知道这是上帝的失误还是真正的大手笔。人的左脑主管语言、意识、分析计算以及右侧躯体(右眼、右手、右腿等),右脑则主管整体感知、空间想象力、音乐绘画以及左侧躯体。两个半球通过胼胝体来联系。

亚伦侧着耳朵,听得十分专心——我再次想到,此刻的回忆恐怕不是我的,恰恰是亚伦的,我对科技概念是天生的低能。

我替亚伦间道:“什么是胼胝体?”

舅妈把她医学博士的知识不厌其烦地灌输给我们。她说人的大脑皮层是灰质组成,胼胝体是脑白质组成,它相当于一束2亿多条单线的电缆,沟通左右半球的信息。

“不要以为2亿条是十分庞大的数字,要知道,单个脑神经束每秒最多传递500个冲动,所以相对于大脑的巨大能力来说,两亿条线路能传递的信息是十分有限的。我说过,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在大脑中间设计这么一个狭窄的山口。也许上帝是故意设置障碍,免得迅速强大的人类觊觎他的宝座。”

在这儿,我的回忆跳过了一些场景。现在亚伦的父亲已端坐在试验室里,神情木然,二个笑容满面的小个子教授在为他作试验。我知道他是米基先生,快乐的小个子米基。我对他非常崇敬——但我似乎是不知道他名字的,是谁在什么时候告诉我了?

我恍然悟道,是亚伦,又是亚伦的回忆楔进我的思维中了。米基用一块黑色纸板把亚伦父亲的左右眼隔开,使左眼(右脑)只能感知左屏幕上的东西,右眼(左脑)只能感知右屏幕上的东西。

我瞥见亚伦哥哥紧攥拳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左屏幕上打出“螺母”这个词,米基教授和蔼地请他用左手摸出这件东西。他用左手在桌上一堆东西中摸了一会儿,很快找到了。米基先生问:“你摸到的是什么东西?请回答。”

沉默。我能感到亚伦父亲在努力地思索,他眉峰紧蹙,表情痛苦,但他的嘴巴却像一把铅汁灌死的锁。那种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对我有极强的感染力,我着急地低声喊:“是螺母!你说呀,快说出来!”

48岁的亚伦低头看着我,惨然一笑。他抚摩着我的头,低沉地说:“傻姑娘,他根本不能回答。他右眼什么也没看见,因此与右眼相通的左脑没有接受到任何信息,接受到信息的右脑又没有语言功能。要记住,他的胼胝体是切断了啊。”

我懂事地向亚伦“叔叔”点头——很快我意识到不对劲。亚伦怎么会比我年长40岁呢?我哑然失笑,这是回忆过程中的失误。我调整了意识,于是亚伦又一下缩成了10岁的男孩。纵然是在这么一个令人压抑的场合,我们还是为这童话般的变化感到新奇,我与亚化兴奋地交换着目光。

米基教授把亚伦父亲的右眼遮住,拿出一叠照片。舅妈告诉我们,他现在准备试验人类右脑的dú • lì意识。按照普通的说法,只有左脑才具备自我意识和社会意识。米基教授反复向亚伦父亲交待,在他用左眼看到喜欢、讨厌和一般化的人物时,分别用拇指朝上、朝下和平举来表示自己的判断。因为与左眼连通的右脑没有语言功能,不能用语言表示自己的感受。

屏幕上映出希特勒的小胡子照片。亚伦父亲立即把大拇指向下,表情也显出极端的憎厌。这并不奇怪,对希特勒的憎恨已经刻印到犹太人的遗传基因中,无论是左脑还是右脑都一样。下一幅是拉宾总理的遗照,这位犹太人心目中的英雄,著名的和平斗士已被犹太人的败类暗杀。亚他父亲迅速把拇指朝上。舅妈说:“看来,右脑的社会意识还是清晰的。”

屏幕上打出亚伦父亲自己的照片。很长时间的停顿。亚伦十分紧张,连呼吸都屏住了。从亚伦父亲的面部表情看,他在努力思索和回忆,在正常人看来,这种辨认和判决自我的努力十分可笑可怜。很长时间后,亚伦父亲才迟迟疑疑地把拇指朝下。

亚伦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舅妈叹息着,说看来右脑没有清晰的自我意识。这个试验作过多次,他的反应也完全雷同。他一直没能辨认出这照片正是他自己的形象,因此,他的举动表示了在潜意识中对自我的厌恶,多半是缘于这可恶的疾病。

亚伦摇摇头,沉重地说:“不,这是因为他反省到自己对儿子的折磨。40年前我就意识到这一点,我也因此原谅了他在病中对我的残暴”

我仰起头问:“亚伦哥哥,你不是说你父亲从来没有打过你吗?”旋即我明白过来,我也变成了成人阿莉亚,我生气地对亚伦说:“在我回忆童年时,不要老把你的成人意识插进来,好不好?”

亚伦笑着答应了。于是我们又迅速缩回到童年的身高。

现在屏幕上是亚伦4岁时的照片,胖乎乎的小男孩,笑容很甜。

这次,他父亲的反应异乎寻常地快速和明断。照片刚一打出,他立即把拇指向上高高举起,脸上洋溢着欢乐的光辉。

亚伦终于克制不住自己,高兴地哭喊一声,这一声直到40年后还在我的耳边回荡。

“爸爸!”他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亚伦父亲也听到了,他站起来,扯掉右眼眼罩,急不可耐地四处寻找。

接下来是一阵汹猛的感情之波,一排排波涛使画面变得摇曳模糊。我的脸上满是泪水,我知道是亚伦的感情跌宕把我们化了。

待思维澄清后,我们已坐上舅妈的汽车回家。刚强的小男子汉一直脸朝车外,不愿我看到他哭红的眼睛。我问舅妈,胼胝体割断后,一辈子也不能长好吗?裂脑人多痛苦啊。

舅妈说是的,人的神经组织再生能力极差,不会再长好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用裂脑术的。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它太奇妙了,医生们竟然想不到这个主意,实在是笨得不可思议。我得意地大声宣布:“我有办法了!在胼胝体上安一个开关,发病时断开,病好就合上,不就解决问题了?”

舅妈一愣,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失控的汽车在路上蛇行着。

“傻孩子,真是傻孩子。你以为神经网络就像自来水管,可以随随便便装一个三通或闸阀呀。”

舅妈的笑大大挫折了我的自尊心,我生气地噘起嘴,扭过身子不理她。亚伦没有笑,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表示感激。

我睁开眼睛,看到丽拉小姐正关切地盯着我——不是我,应该是盯着亚伦。我们现在只能共用两副眼睛和耳朵,我总是不能适应这个变化。亚伦表情祥和,我自己也十分平静——我能看见自己的表情!原先的敌意已经潜踪息影。

浑茫深处忽然闪出舅舅严厉的目光。我乍然一惊,努力四起思维,就像一只遇敌的刺猬。亚伦是我的敌人!我可不愿这样轻易地接受他摆布。

我们再度分开,在天河的交汇处对面而立,周围仍是无边天际的天蓝色的虚空。

亚伦微笑着看我,似乎没感到我在逐渐积聚敌意。他说:“女士请吧,请继续你探幽寻微的旅程。你的下一站?”

其实我很想立刻回到17岁,我要看看20岁的亚伦为什么突然离我而去。我知道在这之前他肯定有过激烈的心灵搏斗。因为有一两年时间,他突然变的阴郁易怒,就像用一层厚甲壳把自己包裹起来。

是我的智力平庸、浅薄无知终于使他生厌?我痛苦地想。

不过,还是把聆听判决的时间再拖一会儿吧。我要先回到15岁。那时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这是一段绯红色的记忆。

特拉维夫体育馆。

入场口的巨型电子屏幕上显示一排字样:“世纪之战!Deep系列电脑再次向国际象棋冠军卡斯帕罗夫挑战!”

十万人的体育馆内悄无声息。

卡斯帕罗夫和深红(DeepRed)电脑的赛场就摆在运动场中央,恰似一场拳击比赛。巨大的电子屏幕高悬在他们头上,向各个方向展示赛盘上每一个棋步。比赛组织者是米基,他别出心裁,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赛场设在静室,他认为这样更能调动观众的情绪。

这局棋卡斯帕罗夫执白,仍采用他惯用的古印度防御战法,兵d4。深红电脑稍作思考,马走f6。两方都走得十分谨慎。

亚伦告诉我,Deep系列电脑(深红、深蓝、深绿……)向卡斯帕罗夫的挑战已进行了8届,前几届都是这位人类代表获胜。这次的深红电脑是40个电脑并联,并联后它的记忆能力和运算能力扩大了40*40和40*40*40倍。目前电脑在综合分析的能力上还赶不上人脑,它们实际上是用“穷尽法”同卡斯帕罗夫对抗。每个电脑组元只负责棋盘的一格,就像小老鼠钻迷宫,瞬间就能试完亿万种棋步,再挑选出最佳的。

“所以卡斯帕罗夫很可能在劫难逃。至少在这个专有领域,人类要向电脑递降表。”亚伦像个预言家似的说。

我对枯燥的象棋比赛不感兴趣。在学校里,我的数学成绩从未得过A。我来这里只是为了陪亚伦。亚伦聚精会神地用望远镜观看比赛,他前额光滑,眉峰微蹩。不知不觉,他已从一个单薄的小男孩长成了健壮的男人。那时,我已经能感受到异性的磁力。我喜欢悄悄地端详他亚麻色的头发,宽阔的肩头,肌肉凸起的臂膀、胸脯和柔韧的腰部。

我没意识到自已痴迷的目光逐渐剥掉了他的衣服,直到完全luǒ • tǐ。他浑然不知,在挨肩擦臂的盛装观众中,一个赤身luǒ • tǐ的青年男子专注地端着望远镜。这可太出格了,这儿可不是地中海的裸泳海滨!我脸庞羞红,着急地拉拉他;“喂,你!”

亚伦低头看着自己,惊慌地说:“快,是你的意识作用!”

我恍然醒悟,赶紧在意识上为他穿衣服。好,他现在已经衣冠楚楚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羞怯地低下头,忽然觉得肩背上凉嗖嗖的,我的衣服正自上而下消失,很快越过胸部,就像迅速退潮的海水,我又急又恼,低声怒喝道:“你的意识,你!”

他豁然惊醒,眨眨眼,我的衣裙也完好如初了。

这段小插曲弄得我心烦意乱,面庞灼热。我不知该对他发怒还是羞愧,毕竟我是始作涌者。他却平和地说:“阿莉亚,不必懊恼。15岁少男少女的性心理已经觉醒,他们的爱情中也迟早会加进去肉欲的成分。”

我恶狠狠地骂道:“不许用你那种厚颜无耻的成人意识来干扰我!”我很懊恼,我知道45岁的阿莉亚已丧失了少女的纯真和安详,那是永世不能复得的。现在,一位人生并不顺的半老徐娘正怆然抚摸着少女时的留影。这波涟漪肯定干扰了我的回忆,等我把思绪收拢时,棋局已快结束了,卡斯帕罗夫采用弃后战术,后xf7+,车xf7;车x57,马f2++;王gl,一连串眼花缘乱的变换,卡斯帕罗夫终于将黑方的王逼入绝境。深红电脑思考几秒钟,推盘认输。它没有感情功能,所以它的金属嗓音平静如常,真正的大将风度。体育场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卡斯帕罗夫最终以2胜1负3和的成绩险胜深红电脑。诙谐的米基教授像拳击裁判一样,兴高采烈地举起卡斯帕罗夫的右手向全场致意。

卡斯帕罗夫获胜后心境很轻松,他笑着发表了简短的演说:“谢谢大家。有世界上最聪明的犹太人作观众,我的胆气壮了许多,所以能为人类再争回一次面子。不过,恐怕这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我们的对手,Deep系列电脑的脑容量是可以无限扩大的,而我们呢,即使有100个卡斯帕罗夫,也无法把他们的大脑并联起来。因此,倘若在今后众寡悬殊的战斗中英勇地失败时,希望大家不以成败论英雄,不要向我吐口水。”他笑着挥挥手,走下赛台。

亚伦拉着我的手,急急走到米基教授身旁。米基教授是有名的智能科学家,曾多次到各大学中学作科普报告,亚伦认识他。我们随他到了休息室,那儿已挤满了100多名青年。

米基先生侃侃而谈:“我组织这场比赛的目的,是让人们充分认识到人脑的潜力。现在,还没有一种电脑在诸如空间概念、面孔识别、综合分析、直觉灵感这类功能上超过人脑。你们可以回忆一下这。一局比赛。当卡斯帕罗夫致力于每一步的计算时,就被深红电脑杀得一败涂地,但他在后几盘吸取教训,改为在整体布局上下功夫,甚至靠直觉走步,电脑就显得无所适从。人脑有140亿个神经细胞,每个细胞有600个联结,所以人脑可容信息度为(140亿)^200*2^600比特,只需充分发挥人脑的潜力,我们至少在最近的将来可以与电脑抗衡。”

亚伦拉着我挤到教授身边。我至今能清楚地记得,亚伦是如何虔诚地仰视米基那双聪睿的灰眼睛。实际上,亚伦那时肯定比小个子米基魁梧,所以我记忆中的“仰视”肯定带着主观色彩。

米基教授再往下讲时,语调就多少显得无奈:“不过,自然人脑的能力毕竟是有限的。以现在信息爆炸的速率计算,至多再过100年,人脑就会用到极限。那时,人们在学会最起码的知识后就已经衰老,无力进行再创造。也许那一天,人类不得不退休。这可不是一个光明的结局。”

周围的青年们刚刚还在为人类的胜利趾高气扬,这时都不免黯然神伤。

米基笑着说:“怎么办?我寄希望于你们,聪明的犹太青年。希望你们中有人为人类解开这个死局。”

亚伦忽然大声说:“米基教授,我有一个非常幼稚的想法,可以谈谈吗?”

米基俯下身,慈祥地说;“说吧孩子。科学界是从不嘲笑幼稚的。”

我已经知道了他想说什么,我羞怯地使劲拉他的胳膊。亚伦不理会我,自顾讲述了他爸爸的裂脑手术,讲了一个7岁女孩要在胼胝体上安开关的奇想。我面红耳赤,偷眼打量四周,米基教授和大家都没笑,我也就心安了。亚伦说:“当时,医生笑得前仰后合,说神经网络可不是普通的自来水管哪。米基教授,你对此有何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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