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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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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士其略为犹豫,飘飞到她面前。阿诚厮跟着窜过来,亲呢地舔着女主人的手指。卓丽丽见他仍是木无表情,闭口无语,便讥讽地说;

“请问你们的模拟人脑中,是否已淘汰了前额叶和下丘脑部分?”

卞士其(在心底)微微一笑。这两天他对卓丽丽的礼貌周全颇为不耐烦,他知道这是因为有求于他。这会儿终于看到卓丽丽的率真本性,尝到了她的辣味儿。他知道前额叶和下丘脑是主司感情活动和性激素分泌的,便笑答:

“没有淘汰吧。”

“那就谢天谢地了。现在,能否请求先生屈尊把手伸过来?”

卞士其慢慢伸出胳臂,揽住姑娘的肩头。卓丽丽把头埋在他的臂弯里,眼泪忽然汹涌流出。卞士其掏出手帕笨拙地塞给她。

良久,卓丽丽抬起头,满面泪痕,强笑道:

“让你见笑了,一时的软弱,你别担心。”

卞士其怜悯地看着她。在少年时代,他一直是以大哥哥自居的,总是把调皮可爱的小妹妹掩在羽翼下。这会儿,这种兄长之情又突然复活了。卓丽丽斜眼看看全景屏幕,混沌仍在飞速逼近,她忧心忡忡地说:

“明天的降落有把握吗?”

“尽力而为吧。”

卓丽丽紧握他的手:“拜托你啦,为了我们的父母,为了我们的地球。”

这句话突然激起了卞士其的敌意,一股暴戾之气潜涌出来,他冷淡地撂了一句:

“是你们的地球。”

卓丽丽浑身一震!冰冷的恐惧感从脚踵慢慢升起。她没有想到生死之际,卞士其还念念不忘对人类的敌意。在这种心态下,明天他会全力以赴吗?……她努力调整好情绪,亲切地说:

“士其,有句话我早想说了。我觉得,在‘大脑袋’和‘小脑袋’之间制造敌意是毫无道理的,同属人类嘛,尤其在年轻人之间更不该如此。我们的父辈年纪都大啦,难免固执古怪甚至性情乖戾,我们应该理解他们。人脑的衰老是否可避免的,就拿脑中新陈代谢的废物——褐色素说吧,婴儿是没有褐色素的,但到60岁以上,褐色素竟占脑细胞1/2以上的空间,它会造成人智力和性格的变异。”她饶有兴趣地说,“不过我说的是自然人脑,你们的人工脑中恐怕没有这样的废物积累过程吧。”

她没料到这些话使卞士其有了明显的震动,沉默很久,卞士其冷淡地说:

“你放心吧,我不会疏忽自己的使命。”

两人互道晚安后入睡。他们都感觉到,在两人之间突然复活的感情又突然冻住了。

再过十秒钟就要在混沌上降落了。

金字塔号早已调整好了飞行姿态。现在用肉眼也能清楚地看到,一个巨大的天体正飞速逼近。卓丽丽在进行宇航训练时,已作过多次模拟降落,这种地面晃动着飞速逼近自己的景象,她已十分熟悉,卞士其也真正进入了临战状态,他精神亢奋,紧盯着屏幕,用思维波快速下达各种调整指令。与普通的宇航员不同,他两手空空,不操纵任何键盘和手柄,这使卓丽丽多少觉得别扭。

金字塔号已进入混沌的引力范围,但混沌的引力相当微弱,与它的巨大形体很不相称,这使飞船降落更像在无重力环境下的飞船对接。金字塔号怒吼着,耗竭了所有的能量用于最后冲刺,想尽量消除两者之间的速度差。巨大的加速度产生了超过15g的超重值,尽管卓丽丽穿上了抗荷服,并且努力缩紧腹肌,调整呼吸,还是产生了严重的黑视现象。她绝望地祈祷着卞士其保持清醒,然后她的意识便缓缓坠入黑暗。在意识完全丧失前,她听到一声沉重悠长的撞击。

我不能死去,我的使命还未完成。

冥冥中有强大的信念在催她醒来。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卞士其的怀抱里,光脑壳下一双眼睛正关切地注视着她。她挣扎着坐起来,未等她问话,卞士其就欣喜地说:

“降落成功了!”

在全景屏幕中看到,飞船静静地躺在混沌表面,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没有其它天体上常见的山峰谷地。想不到日夜担忧的降落竟是如此顺利,她感激地握着卞士其的手,哺哺地说。

“谢谢你,你真了不起。”

卞士其苦笑着摇头。

“我想不是我的功劳,我总觉得混沌是主动者,它迅速调整了飞行姿态迎合着我们,把飞船给‘粘’住了”

这句话立即唤醒了卓丽丽的警觉,她努力起身,急迫地说:

“快进行下一步吧,探查混沌的真面貌。”

就在这时,飞船发出一声悠长的shen • yin,晃动一下。下面的事态使他们目瞪口呆:混沌天体的平坦表面忽然掀起波涛。遮天盖地的波涛,缓慢地却是不可阻挡地压过来。很快他们发现这不是波涛,是飞船所在处在迅速凹陷,混沌的坚硬表层忽然之间变成柔软的极富弹性的液体,从四百八方向飞船逼过来。卞士其怒喝道:

“上当了!立即起飞,还来得及飞出去!”

卓丽丽迅速制止了他——

“不要起飞!——这样不是更好吗。”她苦涩地说

卞士其低头默着她,他当然明白卓丽丽的意思。混沌的行为已证明了它的恶意,能在混沌内脏里爆炸,效果更好。他不再说话,握着卓丽丽的小手,静观事态的发展……

最后一块圆形天穹终于合拢,飞船被绝对的黑暗所吞没。他们感觉到飞船仍在混沌的肌体里下陷,从轻微的超重判断,下落过程还在平稳地加速。

这是一段极其难熬的路程。

他们打开了舱外照明灯光,但灯光不能穿透浓稠的黑暗。飞船所到之处,混沌的肌体迅速洞开,飞船经过后又迅速合拢,没有丝毫空隙。黑暗、死寂和恐惧感紧紧箍着飞船。

卞士其和卓丽丽一声不吭,只有阿诚忍受不了这无形的重压,一声声悲哀地吠叫着。

熬过了漫长的时间—一其实才十几分钟,卓丽丽忽然迟疑地说:

“有光亮?”

飞船周围似乎出现了微光,他们正穿越的介质似乎正从固态变为液态,又变为气态。卓丽丽轻声说:

“把灯光熄灭吧。”

卞士其点点头,甩思维波下了命令。全船灯光立即熄灭。这一来他们看清了,舱外的确是蒙蒙胧胧的微光,光度很快变强,周围的介质越来越稀薄、忽然——就如飞机穿越云层一样,飞船弹跳出去,到了一个明亮的极为巨大的空间。

这是混沌的内腔,是一个空无世界,没有任何实体。没有光源,只有雾一样飘浮的光团。光团很不均匀,有着错综复杂的明暗和流动,就像海洋里的冷暖潜流。很久之后,人类对这种光场才有所了解。从本质上讲,人类(和电脑)的智力运动仅仅是能量的有序流动,脑的物质结构只是约束导引这些流动的管道网络。但混沌已超越了这个阶段,它是利用光作为思维运动的载体,不借助于任何物质约束,就能实现能量的逻辑流动,所以混沌的空腔也可以认为是它的大脑。

这个空无世界的中心,孤零零地悬着一个三维图像,它的形状颇像一个缩小的涡状星系,有两只长长的边界模糊的旋臂。图像一直在缓慢地旋转着。

眼前这些奇特景象使他们迷惑不解。光流自由自在地穿越飞船,穿越他们的身体、大脑,在他们脑海里留下了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一种前生学过的久已遗忘的语言在不停地呼唤着。

飞船很快降到涡状物附近,然后便静止不动。惊魂甫定,卓丽丽发觉自己正紧紧偎在卞士其怀里,她没有去挣脱,心中有甜甜的苦涩。就在这时,一道白光猛然轰击两人的大脑,卓丽丽茫然扬起头,她看见卞士其忽然亢奋起来,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冥冥中的声音,接着漾出欣然微笑。

卓丽丽迷茫地注视着他,忽然,飞船密封舱的门缓缓打开了,卓丽丽知道这是卞士其用思维波下达的命令。卞士其匆匆向舱外走去,卓丽丽惊慌地喊:

“你没有穿宇航服!”

卞士其扭回头,不耐烦地解释道:“混沌已测出了我们的生存环境,并在飞船周围形成了类似于舱内的小气候,不用穿宇航服,你快点出来吧。”

卓丽丽将信将疑地走出舱外,的确,舱外是熟悉的地球大气环境。这里是零重力区域,两人都是空飘浮。卞士其告诉她:

“我已经能读懂混沌的信息了,我现在就同它交谈。”

连续不断的白光轰击卓丽丽的大脑,但她根本无法理解这些信息。只有一波白光结束的一瞬间,她能辨出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杂乱图形,呼啸着冲过去。卞士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从外形很难看出他在同混沌交谈。只有他紧锁的眉头,微微晃动的身躯,亢奋的面容,可以看出他在紧张地思维。

卓丽丽心情很复杂,既感欣喜,又有莫名的恐惧。她和卞士其的力量对比本不是一个档次,现在天平那边又加上了混沌这个重法码。如果卞士其怀有贰心的话……像是为她的预感作证,她胸前的一个钮扣忽然无声跳抖起来。她的脸色刷地变白。

这是爸爸同她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只有在必须瞒着卞士其时才用。她偷偷看看卞士其,他正在瞑目思维。卓丽丽悄悄飘飞进舱,进入通讯密室,急急打开秘密通讯口。

一定是出现了什么异常事件,而且一定与卞土其有关。她暗自庆幸,混沌的奇异外壳没有隔断地球的电波。

72个大脑袋聚在卞天石屋里,聚精会神地观看全息天体图。

按照预定计划,卞士其将把引爆拖到混沌到达土星半径以内时再进行,这样可以在地球上造成“适度灾变”。灾变的规模要足以动摇原人类的统治,又不致毁灭地球,只有这样才能促进地球生命的变异、文明的进化。

绝不能再让那些智力低下却又自命不凡的小脑袋统治地球了。他们早该被历史抛弃了。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恐怕正是造物主对大脑袋的垂青。

超级电脑逼真地模拟了这个过程。当混沌切入土星轨道之后,混沌猛烈地爆炸了,在这一瞬间,它变成了银河系中最亮的星星。强烈的白光经过76分钟到达地球,然后是强烈的粒子风暴。地球电离层被破坏,通讯中断,臭氧层在几秒钟内完全消失。大气层被吹向地球背面,形成全球范围的风暴,部分大气被吹出地球,形成彗星状的长尾。迎光的东半球几乎同时起火,海水气化爆炸。西半球掀起狂暴的海啸,许多建筑物在刹那间夷为平地。

估计只有不足1/10的人可以幸存。

71个人冷静地观看演示,只有酒井惠子悄悄走向窗口。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络青丝,这是她作换脑手术时留下的,一直偷偷保存着。那天去航天港为金字塔号送行,卓丽丽说:

“我会回来的,我还要惠子阿姨为我梳头。”

她笑靥如花,一头青丝飘逸柔松。回xī • zàng后,惠子就从保险柜里取出自己的长发,悄悄放在身边。

71个大脑袋仍在讨论灾变行动的善后,当然是用思维波快速交谈。他们都紧闭着嘴,这使他们的表情显得冷酷怪异。

酒井惠子痴痴地看着卞天石,卞天右是她的恩师,是她心目中的至圣。在师母去世后,他是她深深爱恋的情人。每次浴前松开长发时,卞天石常夸她:

“你的头发真漂亮。”

尽管他们暂未结婚,卞土其和丽丽实际早已承认了这位继母。丽丽长到17岁还常常偎在惠子阿姨身边,缠着她梳头,也常常由衷地赞叹:

“阿姨,你的头发真漂亮!”

这些都是前生的回忆了。

作了换脑术之后,她已经学会冷静地思维。在大脑袋看来,“感情”只是对理性的干扰。是思维流动中一团失控的涡流——女人头发的颜色和长短,对于文明的发展有什么关系?对此津津乐道,实在是令人羞耻的低级趣味。

几年来,她和卞天石虽然近在咫尺,但对面相聚的时候很少。既然所有的思维交流可以远距离进行,就不必浪费时间去聚会了。她和卞天石也一直没成婚。在遗传工程上未取得突破前,卞天石不愿结婚,养育出“小脑袋”的儿女。这回他们作出借混沌实行“适度灾变”的决定——是冷静的决定,不是冷酷。他们是为了文明的进化。几十亿人死于非命,只是这场革命无可避免的副产物。

但是,鬼使神差的,卓丽丽的一头青丝竟然把她的理性思维拦腰截断!几天来,旧日的感情一下子全复苏了。也许女人天生是理性思维的弱者?她忍不住对镜自照,那丑陋的光脑壳的确惨不忍睹。对于一头瀑布般青丝的痛苦回忆啃啮着她的心。夜晚睡在床上,女人的欲望在小腹处勃勃跳动。她渴望能躺在卞天石的臂弯里,渴望天石用手梳理她的长发,就像她对卓丽丽那样。

可是,丽丽马上要在一声巨响中化为空无了!还有士其!她最后膘一眼卞天石,果断地退出房间。

地球政府的绝密通讯线路突然有陌生信号插入。一个光脑壳女人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她急促地叙述了事情的原委。

“……这就是‘适度灾变’计划的详情。我将以个人名义劝说卞士其中断这次行动,请你们立即通知卓丽丽予以配合。要赶快,否则就来不及了。”

一个半小时后,卓太白代表世界政府宣布的命令到达金字塔号飞船:

立即处死卞士其。

卓丽丽全权处理有关事宜。如果无法建立对混沌的控制,就按原计划立即启爆。

卓太白又加了两句:

考虑到你与卞士其的智力差异,你要立即处死他,不能有丝毫犹豫,否则他会玩弄你于股掌之上。飞船离地球太远,不可能再同你联系了。永别了,我的好女儿!

屏幕上卓太白老泪纵横。

读完命令,卓丽丽冷静地启动了主电脑的密码锁定,从密室里取出电子噪音枪。那是特意为她研制的,只对大脑袋的脑结构有破坏作用,对于普通人脑则不会造成共振。所以对卓丽丽来说,这是一件十分安全的武器。

痛苦、愤恨熬煎着她。她羞耻地想起,金字塔号在黑暗中下陷时,自己曾紧紧偎依在卞士其怀里。她自以为自己的柔情已征服了这个异类,可是……那人紧紧拥抱她时,还在想着如何杀死50亿地球人!

她镇定了情绪,提着shǒu • qiāng走出密室。卞士其也进

入了指令舱,正用思维波向飞船下达指令。但主电脑已锁定,屏幕上不停地闪烁着两个字:

“密码?”

阿诚正扒动四肢,从舱外飘进来。卞士其回头,见卓丽丽在他身后,手里端着一把奇怪的shǒu • qiāng,枪口对准自己的眉心。卞士其神色自若,静静地看着她。

“你在修改飞船程序?”她声音枯涩地问。

“对。”

“你想实施那个‘适度灾变’的计划?”

“不错。”

两人沉重地对视。良久,卓丽丽苦涩地说:

“还有什么话吗?”

卞士其微微一笑:“没有。尽管开枪吧。”

卓丽丽狠下心扣动扳机。卞士其摇晃一下,身体颓然倾斜,两眼怪异地圆睁着。阿诚觉察到了男主人的不幸,焦急地冲上去,狠命撕扯他的衣角,唤他醒来,一边对女主人起劲地狂吠。

卓丽丽警惕地围着他转了一圈,确信他已死亡。她丢下shǒu • qiāng,泪水汹涌,凝成圆圆的泪珠沾附在面颊上。她抱起卞士其的尸体,吻吻他的双唇。

“我们为什么非要成为敌人?”她苦楚地自语着,然后沉默下来,像一座冰雕。她的思维已经麻木了,但内心深处有一个时钟,滴答滴答地催她醒来。良久,她长叹一声;

“士其,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她想放下卞士其,起身执行启爆指令。忽然身下一声长笑!没等她清醒过来,一双铁钳似的胳臂紧箍住她。卞士其与她对面相视,讪笑地说:

“在混沌的能量场内,任何武器都已失效啦。不过,谢谢你的一枪,也谢谢你的一吻。”

卓丽丽眼前一黑,她知道自己失败了,地球人失败了。50亿人死亡的前景马上就要变成现实,这都是因为她的愚蠢……她忽然狂暴起来,怒骂着、挣扎着,挣不脱时,她像一头母狼,一口咬住卞士其的肩膀。

卞士其疼得咧着嘴,用干净利索的一记勾拳把卓丽丽打昏。

卓丽丽醒来时,发觉自己被困在一个无形监牢里,就像包在一团粘稠的透明液体中。她绝望地挣扎着,手足可以挪动,却冲不破无形墙壁。阿诚扑在这无形的圆筒上,用爪于抓,用牙咬,猜猜地狂吠着。

卞士其正在紧张地破译那道密码,看见卓丽丽醒来,他冷冷地撂一句:

“你已经陷进混沌的能量场里,不要白费力气了。”

这时屏幕上打出一行字:

“密码解除,请输入后续指令。”

卞士其很快解除了飞船启爆的各种预定程序。从飞行轨迹看,混沌已进入木星轨道半径之内,并继续向地球逼近。

卞士其游过来,立在卓丽丽对面,面带讥笑,左肩上血迹斑斑。卓丽丽仇恨地闭上眼睛。

卞士其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似乎要把她的眼帘烧穿,但卓丽丽一直没有睁眼。忽然,她神经质地解开长发,披落胸前、用手指梳理着,漆黑的长发衬着她的柔荑。她紧闭双眼,热切地自语着,像是热病病人不相连贯的吃语、不过卞士其都听明白了.

她说:“惠子阿姨,你的头发真漂亮!”说话时她又回到了七年前的少女时代,连语言也变得清脆宛转。

她说:“士其你真坏,也学会向姑娘献殷勤了!——不过我真的像春之女神吗?”这是追忆17岁的一段绯色青春。也就是灾祸到来之前不久,那天丽丽穿着洁白的夏日休闲装,长发瀑布般滑过裸露的肩头,逆光中她脸庞上处女的茸毛又细又密。当时卞士其忍不住赞叹:“你真像一尊春之女神!”

她又细声细语地问:“士其你想先要个儿子,还是女儿?”卞士其有些愕然。不,他们的爱情尚未发展到这儿就被拦腰切断了,丽丽是在用想象把它补齐。她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圣洁光辉。

卞士其沉默着,打开与地球的通讯。屏幕上正播发着地球政府对大脑袋基地的军事包围,蝗虫一样的飞碟载着核弹和电子噪音武器,无数导弹也去掉了弹衣。卞土其知道这些图像是有意发来的,妄图对他有所震慑。

他冷笑着关闭了屏幕。

阿诚不能理解眼前的事态变化,它茫然地吠着,在寂静的飞船舱里,吠声显得十分清亮。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能量场忽然解除了。阿诚一下子跌入女主人怀里,大喜若狂,在主人身上蹭来蹭去。卓丽丽睁开眼睛,下士其正在她对面,目光冷静。她叹口气,她并不指望自己的爱情呼唤能打动这个冷血的杂种机器人,但她也只有尽力而为。忽然卞士其脸上掠过一道微笑,就像一波阳光掠过草地。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一声不响地举在卓丽丽眼前。

是他们的合影。蓝天、白云、金黄色的海滩,泳装裹着青春的身体。他们头顶着头,笑得那么畅意。

卓丽丽闭上眼,大滴泪珠从眼角飞出来。

卞士其笑了,伸手拉住丽丽。

“来,丽丽,我教你与混沌对话。”

他不容分说,拉着丽丽飘出舱外。卓丽丽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狐疑地盯着他的后背。

“你已经看到,我与混沌已建立了沟通。这是混沌的功劳,它有一套非常有效的思维交流方式。其原理是非常简单的,它认为在宇宙的任何地方,光都是最重要的物理量,因而视觉是所有高等生物最重要的必不可少的感觉。因此。它们的思维交流方式是建立在视觉基础上的。”

“顺便说一句,”卞士其困惑地说,“混沌似乎没有语言。我曾尽量向它解释,但它似乎从来没有语言的概念,也可能它属于一种哑文明。现在你看那个图像。”

尽管有深深的敌意和不信任,卓丽丽还是顺从地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混沌的中心悬着那个类似涡状星系的三维图像,两只长长的旋臂正在缓慢旋转。卞士其加重语气问。

“你知道这是什么图像?——是飞船原来的主人,赫拉易人!”

这个出人意料的宣布使卓丽丽十分吃惊,她呆望着卞士其,卞士其笑起来:

“没错,是赫拉人。尽管他与我们对人的概念太过悬殊,详细情形你自己慢慢观看吧。我还是先把思维交流的原理讲完。在视觉过程中,外界物体反射的光线经过视觉器官,转化为电信号,最后成像于大脑。现在,混沌将不停地向我们脑中输进这个赫拉人的形象,再把我们脑中形成的虚像取出作为参照物。由于异种生命的视觉过程有差异,乍一开始,实像和虚像可能大相径庭。但混沌会自动地调整输入参数。直到实像和虚像完全一致。调整完成后,两种文明的交流模式就已确立,然后,它就能以光速向你输入有关赫拉人的信息。你听懂了吗?”

卓丽丽点点头。卞士其继续说道:

“这个方法对你是同样适用的,在此之前你未能理解,只是因为输入速度太快。现在我让它降到每秒米级的速度,也就是你们的神经反应速度。”

一道道白光又开始轰击她的大脑。白光逐渐拉长拉慢,直到分离成一个个dú • lì画面。画面上的形象奇形怪状,毫无章法,但这些形象迅速变形,逐渐向涡状赫拉人的形象趋近,等二者完全重合后便定格不动。随即卞士其说:

“现在混沌开始为你输入信息。赫拉人认为。就像物质无限可分一样,宇宙的层级也是无限的。某一层级的无数小宇宙组成更高层级宇宙的一个单体,依此类推,其极限称为终级宇宙。幸运的是,赫拉人与我们同属于一个层级,只是分属于不同的震荡小宇宙而已,这使我们的交流相对容易一些。”

现在,卓丽丽的脑海里是广袤无边的终极宇宙,镜头迅速拉近,指向一个宇宙群。它在不停地鼓荡着,有的区域膨胀,有的区域收缩,有的地方正在发生大爆炸。卞士其解释道:

“赫拉人认为,我们这一层级的宇宙是由无数震荡小宇宙组成。宇宙蛋爆炸后飞速膨胀,形成无数天体,亿兆年后又塌缩成新的宇宙蛋。现在镜头中是赫拉人居住的诺瓦宇宙。”

镜头继续拉近,显示出一个膨胀着的宇宙,继续拉近到一个涡状星系,再是一个恒星系,最后定格在一个行星上。这是一个暗红色的液体星球,由于高速自转呈扁椭圆状。镜头迅速跳闪,显示出液体星球逐渐降温,变成暗绿色。慢慢地,空无一物的表层液体里逐渐出现了生命,生命飞速变异、增殖,一直到出现一种涡状生物,它们迅速占领了这个液体星球,缓缓摆动着两只旋臂在“水”中游动。卞士其解释道:

“这就是赫拉人。赫拉星在不到一亿地球年的时间里就进化出了这种高等生物。”

接下去赫拉星球迅速变化着,种种光怪陆离的“水”中建筑接跨出现,空中和“水”中也有了不少类似飞船船只的东西。涡状人的形状也在不断变化,最后的画面上,涡状人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带着某种光晕。卞士其困惑地说;

“这些信息的含义我一直没弄清。在向我传输时也反复出现过这些画面,似乎是在强调赫拉人已进化到以能量状态存在?我们先不管它。往下你会看到,诺瓦宇宙的末日快要来临了,这儿似乎也逃不脱那个普遍的规律:成熟得越早的生命,死亡也越早。”

镜头拉远,鸟瞰着诺瓦宇宙,这个巨大的宇宙正在快速收缩。等镜头再推近赫拉星时,这个液体星球已经变形,自转显著减慢。涡状人就像巢穴被毁的蚁群,匆匆忙忙赶造一艘逃生飞船——卓丽丽认出那就是面前的混沌。他们倾全球之力建造了这艘几乎是能力无限的诺亚方舟,不停地向其中灌注能量。最后,一小群赫拉人进入混沌飞船,向他们的母族告别。

卓丽丽几乎与混沌心灵相通,她能清楚理解混沌要告诉她的信息。甚至于能理解画面之外的感情。尽管赫拉人没有通常意义的五官、表情,但她分明感到了告别仪式的悲壮。一小群赫拉人将带着母族的希望,逃到无边的宇宙之外,它们将同未知的自然搏斗,力图延续赫拉文明,留下的赫拉人将平静地迎接死亡。她还感到混沌不仅仅是一条飞船,它是一个智能人,是一头通灵巨兽。它带着对主人的忠诚和依恋,悲壮地点火升空,踏上了未知之路。经过极其漫长的旅程,混沌到达了诺瓦宇宙的边界,卞士其声音低沉地说:

“悲剧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想即使以赫拉人的高度文明,对此也未能预料。混沌正在穿越诺瓦宇宙的边界,所谓宇宙边界,应该是抽象的定义,并无实质意义。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边界处还是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变化,只有混沌未受影响,也许这表明活的生命不能通过宇宙边界。”

卓丽丽的脑海里输进了这样的景象:旅程中混沌内的赫拉人正处于休眠状态。但忽然之间,他们的身体迸射出强烈的绿光,光晕消失后,赫拉人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卓丽丽能感到那时混沌的困惑和慌乱,它在陌生之地焦急地呼唤自己的母亲。很长时间后它才不得不承认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一夕之间它已成了弃儿。此后,它在自己体内塑造出了赫拉人的形象,就像复活节岛上的土人想用石像留住失去的灿烂文明。然后,它封闭了自己的心智,在宇宙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卞士其苍凉地说。“这个状态不知道继续了几千万年、几亿年,混沌的心智已蒙上厚厚的硬壳。忽然有一天,它收到了地球上的射电信号,它一下子惊醒了,就像是一条已经绝望的义犬忽然听到了失踪主人的声音,所以它毫不犹豫地向地球文明猛扑过来。”

卞士其笑着说:“所以你尽管放心。混沌不是寻响水雷,而是寻找主人的义犬。地球已经安然无恙——不仅仅如此,上帝还赐给地球人一个法力无边的神灯。混沌的智力很可能使地球文明一下子跨越几个世纪。”

卓丽丽放下心头重负,高兴地笑了。忽然她热泪盈眶,向卞士其扑过去。她的冲力使两人在空中连续地旋转起来,旋转中卓丽丽还在不停地吻他,泪水涂满两人的脸。“

“谢谢,谢谢你,”她哽咽地说,“我感谢你,人类感谢你。”

卞士其还她一个深吻从真地说:“不,我要谢谢你,是你唤醒了我的生命。”

他们紧紧拥抱着在空中飘浮。阿诚不甘寂寞,不满地吠着,向他们飘过来。丽丽笑了,揽过阿诚放在两人怀中。卞士其向她讲述了这几年的情形。

“八年前,父亲命令我去做换脑术。我心里十分难过,我知道自己将告别人类,告别心爱的姑娘。但我还是遵从了父亲的命令,我是怀着为文明献身的虔诚去作的。

“手术后,我们的思维效率大大提高了。小小的大脑袋文明已远远超过原人类,这使人们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但不久我发现,在我们圈子里人际感情日益淡薄。即使我的父亲,对我来说也只是另一部联网的电脑,只有惠子阿姨还常给我一些亲情。我们对人类的敌视日甚一日,不过那时我们认为这只是人类迫害我们的被动产物。

“那时我们太自信,没有一个人从自身找原因,但你关于大脑褐色素的意见使我一下惊醒。大自然锤炼45亿年的自然人脑尚未淘汰这些废物,我们的生物元件模拟人脑真的就十全十美么?这几天,我作了大量的计算和理论模拟试验,已经找到了这个魔鬼——我暂命名为‘类褐色素’,它在脑中的积累速度,比褐色素更快。正是它的积累,使大脑袋人的性格日益扭曲、偏执、乖戾,从某种角度讲。换脑十年的大脑袋人已经被魔鬼控制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身不由己。

“只有年轻人(尤其是女人)的性激素可以部分抑制类褐色素,所以我和惠子阿姨最幸运,症状比较轻。这次,大脑袋决定借混沌实行‘适度灾变’,老实说,当时我就不敢苟同。即使它能促进地球文明的发展,但代价未免太沉重了,50亿条生命啊!何况其中还包括你。”他深情地说。卓丽丽已听得入迷,她握握卞士其的手,让他说下去。

“在我了解类褐色素的危害后,我就更明白该怎么做。幸运的是,我不久就与混沌建立了沟通,它对人类的感情更坚定了我抗命的决心。不过当时我没告诉你,”他顽皮地说,“我想试试你敢不敢对我开枪,原来你真狠心啊。”

他愉快地笑着,卓丽丽表情苦涩,用手轻轻抚摸似乎那儿有无形的伤口。她轻声问:

卞士其的光脑壳,“真的没有受伤?”

“真的。混沌早告诉我,在它的能量场内决不容许杀戮生命的恶行发生。”

“肩上的伤口呢,很疼吗?”

“当然!你简直就像一头母狼!我差点来不及取消启爆指令,那是我偷偷设置的。我只好给你来了一下,还疼吗?”

卓丽丽摇摇头,把头埋在卞士其怀里。等她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她接过卞士其的手绢,哽咽地说:

“士其,我太高兴了,可是我总害怕这不是真的。”

她的沉重感染了卞士其。他也心境沉重,看着痴情的姑娘。”尽管今天上演的是喜剧,但他们之间仍然可能以悲剧结尾。大脑袋和普通人的鸿沟肯定难以填平,还有,他们是否能很快研究出化解类褐色素的药物?否则,他最终也会像爸爸那样冷酷乖戾。如果那样的话,他一定在精神尚清醒时自杀,他绝不会等自己被魔鬼控制后再去害丽丽。他把这些愁闷抖掉。说道:

“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混沌吧。它的未来已安排好了,它将到达近地轨道,成为第二个月亮,你看。”

他打开了全景屏幕,在浩瀚的宇宙中,混沌正精神抖擞地飞速前行。这会儿它已经越过木星,进入了小行星带,一颗闪亮的小行星在舷窗旁疾闪而过。偶尔有一颗小天体撞在混沌上,激起一声沉重的振荡。混沌的外壳迅速抖动变形,把撞击能量吸收储存,又慢慢恢复正常。混沌飞越了火星,蔚蓝色的地球越来越大,卓丽丽甚至能感到混沌内勃勃跳动的喜悦之情。忽然,卓丽丽惊奇地睁大眼睛,在她膝上的阿诚突然变成了两只,一模一样,兴高采烈地向他们摇头摆尾。不过卓丽丽莞尔一笑,她看出其中一只轮廓不大清晰。带着某种光的流动。用手抚摸,那儿是一团虚无。她知道这是混沌玩的小游戏。这只不会说话的灵兽是以这种方式表示自己的喜悦,它希望像阿诚一样得到主人的宠爱。

混沌的速度已显著降低,等它降到每秒公里,进入离地球38万公里的外太空,它就会成为第二个月亮,陪伴地球直到终生。

地球的观察者发现,混沌进入卫星轨道后,把金字塔号轻轻弹了出来。现在金字塔号正欢天喜地向地球飞来。从传来的图像看,卓丽丽抱着阿诚,依偎在卞士其怀里,距城球还有20万公里之遥时就急不可耐地高喊:

“爸爸、妈妈,我们马上就回家啦!”

宇航局长在屏幕前轻轻摇头,这哪里像受过正规训练的宇航员,倒像是去外婆家度假归来的小女孩。不过他没有责备丽丽。他打电话询问有关部门,得知对大脑袋的军事行动已经取消。当然,那几道防线是不能取消的,他知道,如何处理与大脑袋的关系,是世界政府近几年的最大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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