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天行道
常力鸿焦急地打断他:“这是种从没见过的怪病。”他瞅瞅吉明,一字一句地说,“去年这里正好种过自杀麦子。”
吉明一愣,不禁失声大笑:“你的联想太丰富了吧。我在专业造诣上远不如你,但也足以做出推断。假如——我是说假如——自杀小麦的自杀基因能够通过异花传粉来扩散,传给某几株豫麦41号麦子,这些被传染的麦子被收获,贮到麦仓里,装上播种机,然后——有病的麦粒又恰巧播到同一块圆形的麦田?有这种可能吗?”他讪笑地看着老同学。
“当然不会——但如果是通过其它途径呢?”
“什么途经?”
“比如,万一自杀小麦的毒素渗透出来,正好污染了这片区域?”
“不可能,这种毒素只是一种蛋白质,它在活植株中能影响生理进程,但进到土壤中就变成了有机物肥料,绝不会成为毁灭生命的杀手。老同学,你一定是走火入魔了!一小片麦子的死亡很可能是其他原因造成的,你干吗非要和MSD过不去呢?”
常力鸿应声道:“因为它的自杀特性叫人厌恶!”他恨恨地说;“自杀小麦——这是生物界中的邪魔歪道。当然,你说了很多有力的理由,我也相信,不过我信奉这一点;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防范。既然这么一个邪魔已经出世,总有一天它会以某种方法逃出来兴风作浪。”
“不会的……”
“你肯定不会?你是上帝这是老天爷?”常力鸿发火了,“不要说这些过天话!老天爷也不敢把话说得这样满。”停停,他放缓语气说:“我并不是说这些麦子一定是死于自杀毒素——我巴不得这样呢。”他苦笑道,“毒素致死并不可怕,最多就是种过自杀小麦的麦田嘛。更怕它们是靠基因方式传播,那样,一个小火星就能烧掉半个世界,就像黑死病、艾滋病一样。”
他为这种前景打了一个寒颤。吉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这是不相信。这种小麦已经在不少国家种过多年,从没出过什么意外。不过,听你的。需要我做些什么?
“请你立即向MSD公司汇报,派专家来查明此事。如果和自杀种子无关,那我就要烧香拜佛了。否则……我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苦涩地说。
“没问题。”吉明很干脆地说,“我责无旁贷。别忘了,虽然我拿着美国绿卡,拿着MSD的薪水,到底这儿是我的父母之邦啊。你保护好现场,我马上到北京去找MSD办事处。”他笑着加了一句,“不过我还认为这是多虑。不服的话咱们赌一次东道。”
常力鸿没响应他的笑话,默默同他握手告别。吉明坐上出租,很远还能看见那个佝偻的半个身体浮现在麦株之上。
电梯快速向银都大楼二十七层升去。乍从常力鸿那儿回来,吉明觉得一时难以适应两地的强烈反差。那儿到处是粗糙的面孔,深陷的皱纹。而这里,电梯里的男男女女都一尘不染,衣着光鲜,皮肤细腻。吉明想,这两个世界之中有些事难以沟通,也是情理之中的。
MSD驻京办事处的黄得维先生是他的顶头上司。黄很年轻,三十二岁,肚子已经相当发福,穿着吊裤带的加肥裤子。他向吉明问了辛苦,客中透着冷漠,吉明在心中先骂了一句“二鬼子”,他想自已在MSD工作八年,成绩卓著,却一直升不到这个二鬼子的位置上。为什么?这里有一个人人皆知又心照不宣的小秘密;美国人信任新加坡人、tái • wān人、香港人(虽然他们都是华人)远甚于大陆中国人。尽管满肚子腹诽,吉明仍恭恭敬敬地坐在位年轻人面前,详细汇报了中原的情况,“不会的,不会的,”黄先生从容地微笑着,细声细语地列举了反驳意见——正是吉明对常力鸿说过的那些,吉明耐心地听完,说:“对,这些理由是很有力的。但我仍建议公司派专家实地考察一下。万一那片死麦与自杀种子有关呢?再进一步,万一自杀特性确实是通过基因方式扩散出去呢,那就太可怕了。那将是农作物中的艾滋病毒!”
“不会的不会的。”黄先生仍细声细语地列举了种种理由。吉明耐心地听完,赔笑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是否向总部······”
黄先生脸色不悦地说:“好的,我会向公司总部如实反映的。”他站起身来,表示谈话结束。
吉明到其它几间屋子里串了一下,同各位寒暄几句,他在MSD总共干了八年,五年是在南亚,三年是在中国。但他一直在各地跑单帮,在这儿并没有他的办公桌,与总部的职员们大都是工作上的泛泛之交,只有从韩国来的朴女士同他多交谈了一会儿,告诉他,他的妻子打电话到这儿问过他的去向。
回到下榻的天伦饭店,他首先给常力鸿挂了电话,常力鸿说他刚从田里回来,在那片死麦区之外把麦子拔光,建立了一圈宽一百米的隔离环带。他说原先曾考虑把这个情况先压几天,等MSD的回音,但最终还是向上级反映了,因为这个责任太重!北京的专家们马上就到。他的语气听起来很疲惫,带着焦灼,透着隐隐的恐惧。吉明真的不理解他何以如此——他所说的那种危险毕竟是很渺茫的,死麦与自杀基因有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嘛。吉明安慰了他,许诺一定要加紧催促那个“二鬼子”。
随后他挂通旧金山新家的电话,妻子说话的声音带着睡意,看来正在睡午觉,移民到美国后,妻子没有改掉这个中国的习惯。这也难怪,她的英语不行,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整天在家里闲得发慌。妻子说,她已经找到两个会说中国话的华人街邻,太闷了就开车去聊一会儿。“我在努力学英语,小凯——我一直叫不惯儿子的英文名字——一直在教我。不过我太笨,学得太慢了。”停了一会儿,她忽然冒出一句,“有时我琢磨,我巴巴地跑到美国来蹲软监,到底是图个啥哟?”
吉明只好好言好语地安慰一番,说再过两个月就会习惯的。“这样吧,我准备提前回美国休年假,三天就会到家的。好吗?不要胡思乱想。吻你。”
常力鸿每晚一个电话催促。吉明虽然心急如焚,也不敢过分催促黄先生。他问过两次,黄先生都说:马上马上。到第三天。黄先生才把电话打到天伦饭店,说已经向本部反映过了,公司认为不存在你说的那种可能,不必派人来实地考察。
吉明大失所望。他心里怀疑这家伙是否真的向公司反映过,或者是否反映得太轻描淡写。他不想再追问下去,作为下级,再苦苦追逼下去就逾礼了。但想起常力鸿那副苦核桃般的表情,实在不忍心拿这番话去搪塞他。他只好硬起头皮,小心翼翼地说;“黄先生,正好我该回美国度年假。是否由我去向总部当面反映一次。我知道这是多余的小心,但……”
黄先生很客气地说:“请便。当然,多出的路费由你自己负担。”“啪”挂了电话。吉明对着听筒愣了半晌,才破口大骂;“X你妈个二鬼子,狗仗人势的东西!”
拿久已不用的国骂发泄一番,吉明心里才多少畅快了一些,第二天,他向常力鸿最后通报了情况,便坐上去美国的班机。到美国后,他没有先回旧金山,而是直奔MSD公司所在地Z市。不过,由于心绪不宁,他竟然忘了今天恰好是星期天。他只好先找一个中国人开的小旅店住下。这家旅店实际是一套民居,老板娘把多余的二楼房屋出租,屋内还有厨房和全套的厨具。住宿费很便宜,每天二十五美元,还包括早晚两顿的免费饭菜——当然,都是大米粥、四川榨菜之类极简单的中国饭菜。老板娘是大陆来的,办了这家号称“西方招待所”的小旅店,专门招揽刚到美国、经济比较窘迫的中国人。这两年,吉明的钱包已经略为鼓胀了一点儿,不过他仍然不改往日的节俭习惯。
下
饭后无事,吉明便出去闲逛,这儿教堂林立,常常隔一个街区就露出一个教堂的尖顶。才到美国时,吉明曾为此惊奇过。他想,被这么多教堂所净化了的美国先人,怎么可能建立起历史上最丑恶的黑奴时代?话说回来,也可能正是由于教堂的净化,美国人才终于和这些罪恶告别?
他忽然止住脚步。他听到教堂里正在高唱“哈里路亚”。这是圣诞颂歌《弥赛亚》的第二部分《受难与得胜》的结尾曲,是全曲的高xdx潮。哈里路亚!哈里路亚!气势磅礴的乐声灌进他的心灵……
他的回忆又回到起点。上帝向他走来,苦核桃似的中国老农的脸膛,上面刻着真诚的惊愕和痛楚……
第二天,莱斯·马丁再次来到MSD大楼。大楼门口被炸坏的门廊已经修复,崩飞的大理石用生物胶仔细地粘好,精心填补打磨,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不过马丁还是站在门口凭吊了一番。就在昨天,一辆汽车还在这儿凶猛地燃烧呢。
秘书是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她礼貌地说,戴斯先生正在恭候,但他天很忙,请不要超过十分钟时间。马丁笑着说,请放心,十分钟足够了。
戴斯的办公室很气派,面积很大,正面是一排巨大的落地长窗,Z市风光尽收眼底。戴斯先生埋首于一张巨大的楠木办公桌,手不停地挥写着,一边说:“请坐,我马上就完。”
戴斯实在不愿在这个时刻见这位伶牙利齿的记者,肯定这是一次困难的谈话,但他无法拒绝。这家伙为了一条轰动的新闻,连自己母亲的奸情都敢披露,他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在戴斯埋首写字时,马丁则怡然坐在对面的转椅上,略带讥讽地看着戴斯在忙碌——他完全明白这只是一种作派。当戴斯终于停笔时,马丁笑嘻嘻地说:“我已经等了三分钟,请问这三分钟可以从会客的十分钟限制中扣除吗?”
戴斯一愣,笑道:“当然。”他明白自己在第一回合中落了下风。秘书送来咖啡,然后退出,马丁直截了当地说:“我已获悉,吉明在行动前,给本地的《民众之声》报发了传真,公布了他此举的动机,但这个消息被悄悄地捂住了。上帝呀,能做到这一点太不容易啦!MSD公司的财物报表上,恐怕又多了一笔至少六位数的开支吧?”
戴斯冷静地说:“恰恰相反,我们一分钱都没花。该报素以严谨著称,他们不愿因草率刊登一则毫无根据的谣言而使自己蒙羞。他信也不愿引起MSD股票下跌,这会使Z市许多人失去工作。”
“是吗?我很佩服他们的高尚动机。这么说,那个中国人闹事是因为自杀种子啰。”他突兀地问。
戴斯默认了。
“据说那个中国佬担心自杀基因会扩散,也据说贵公司技术部认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可惜我一直不明白,这么一个相对平和的纯技术性的问题,为什么会导致吉明采取这样激烈的行为?这里面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内情吗?”
戴斯镇定地说:“我同样不理解,也许吉明的神经有毛病。”
“不会吧,我知道MSD为魔王系列作物投入了巨资,单单买下德尔他公司的这项专利就花了十亿美元。现在,含自杀基因的商业种子的销售额已占贵公司年销售额的60%以上,大约为七十亿美元。如此高额的利润恐怕足以使人铤而走险了,比如说,”他犀利地看着戴斯,“shā • rén灭口。据我知道,在事发前的那天晚上,吉明下榻的旅店房间里恰巧发生了行窃和火灾。也许这只是巧合?”
但戴斯在他的逼视下毫不慌乱。“我不知道。即使有这样的事情,也绝不是MSD干的。我们是一个现代化的跨国公司,不是黑手党的家族企业。如果竟干出shā • rén灭口的事,一旦败露,恐怕损失就不是七十亿了。马丁先生。我们不会这么傻吧?”
马丁已站起来,笑吟吟地说:“你是很聪明的,但我也不傻,再见,我不会就此罢休的,也许几天后我会再来找你。”
他关上沉重的雕花门,对秘书小姐笑道:“十分钟。一个守时的客人。”秘书小姐给出了一个礼节性的微笑。马丁出了公司便直奔教会医院。昨天他已马不停蹄地走访了吉明的妻子,走访了吉明下榻旅店的老板娘。正是那个老板娘无意中透露,那晚有人入室行窃,吉明用假火警把窃贼吓跑了。财物没有损失,所以她没有报案。“先生,”她小心地问:“真看不出吉明会是一个恐怖分子,他很随和,也很礼貌。他为什么千里迢迢地跑来MSD过不去?”
“谁知道呢,这正是我要追查的问题。”马丁没有向老板娘透露有关自杀种子的情况,因为她也是华人。
三天前,也就是星期一的下午,吉明按照约定的时间到MSD大楼。秘书同样吩咐他只有十分钟的谈话时间。吉明已经很满意了,这十分钟是费了很多口舌才争取到的。
戴斯先生很客气地听完他的陈述,平静地告诉他,所有这些情况,公司驻北京办事处都已经汇报过了,那儿的答复也就是公司的答复。魔王系列商业种子的生物安全性早已经过近十年的验证,对此不必怀疑。中国那片死亡的小麦肯定是其他病因,因为不是本公司的麦种,我们对此不负责任。
他的说语很平和,但吉明能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这压力来源于戴斯先生本人以及这间巨型办公室无言的威势。他知道自己该知趣地告辞了,该飞到旧金山去享受天伦之乐,妻子还在盼着呢。但想起常力鸿那双焦灼的负罪般的眼睛,他又硬着头皮说:“戴斯先生,你的话我完全相信。不过,为确保万无一失,能否……”
戴斯不快地说:“好吧,你去技术部找迈克尔·郑,由他相机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