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严泽光说,“我已经见过了。”
4
严泽光终于住院了。不是心脏病,而是脑溢血。
一纸命令下来,严泽光和王铁山的提升命令被冻结了。在严泽光身体恢复之前,由王铁山代理师长职务。
严泽光的病情时好时坏。军区司令员张永麟的指示,将严泽光送往军区总医院治疗,但这道指示遭到了严泽光的拒绝。严泽光说,“我哪里也不去,就二十七师是我的家,我不能离开我的家。”
住院期间,石得法不断过来探望,石得法说,“我现在谁也不怕了,我要讲真话了。严师长的病是被气出来的。王铁山和郭靖海再一次联手演双簧,把严师长气病了。”
王雅歌说,“老石你不能这样说,没有根据。”
石得法说,“给刘界河政委的那封信是郭靖海写的,刘界河找王铁山谈话,王铁山把责任都推给严师长一个人了。”
严泽光清醒了,断断续续地说,“不要搞‘我认为’,不要搞‘没准’。”
石得法说,“不是我认为,也不是没准,而肯定是。”
严泽光说,“证据?”
石得法说,“郭靖海就是证据。不信你把郭靖海叫来一问,他自己都会承认。”
王雅歌说,“他们唱双簧有什么意义,王铁山当师长已经铁板钉钉了,那封信对王铁山一点好处都没有。”
严泽光说,“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石得法说,“我已经离休了。”
王雅歌说,“不要忘了,副师职待遇。这个副师职待遇是王铁山同志给你呼吁的。”
石得法说,“还有一个处分,这个处分也是王铁山同志给我搞来的。”
严泽光说,“走吧,我累了。”
石得法说,“严师长你一定要挺住,不然我们‘严支队’就被他们‘王支队’一网打尽了。”
严泽光睁开了眼睛,逼视着石得法,轻轻地吐了两个字,“出去!”
后来郭靖海果然来了。
听说郭靖海来了,严泽光说,“不见。”然后就睡着了。
郭靖海说,“严师长,那封信不是我写的。不是我不想写,因为我根本就不了解那件事情的内幕,我要是知道,也许会写的。但我没写。”
严泽光睁开了眼睛,向郭靖海伸出手,把郭靖海的手拉在自己的胸前,又推了出去。
郭靖海说,“你让我扪心自问?我扪心自问我是讲良心的。我没有写,尽管这种事情像我干的,但我不会写信,我要是知道真相,即使写信,我也会署名的,我绝不会写匿名信。”
王雅歌在一旁说,“老郭,那你说说,那封信是谁写的?”
郭靖海说,“天地良心,我不知道。我知道了就不会隐瞒。”
严泽光的最后时光,家里人开始轮流值班。
有一次上午是王雅歌值班,郭靖海和石得法一前一后地进来,谁也不看谁,不说话,但也不走。只是向王雅歌点头致意,然后就一边一个坐在严泽光病床的两边。
他们都在等严泽光说话,但严泽光不说。严泽光斜靠在病床上,双目无神地看着空气。
沈大夫来了,在严泽光的病床前站了很久,还把了脉,临走的时候跟王雅歌说,“时间能够医治一切,时间也能够腐蚀一切。”
王雅歌说,“老严个性太强,自尊心太强,虚荣心也太强。那个将军梦把他害了。”
沈大夫说,“一个人一辈子能做多少事情?看起来轰轰烈烈,其实放在生命的长河里,微不足道,放在历史的长河里,更是微不足道。所以,一颗平常心就是最好的保健药。”
这时候严泽光的喉咙里传出一声低鸣,嘴巴嘟嘟嚷嚷起来。
王雅歌侧耳听了一会儿,向沈大夫苦笑了一下。沈大夫问,“他说什么?”
王雅歌说,“他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严泽光嘴巴又动了动。
王雅歌说,“一切fǎn • dòng派都是纸老虎,严泽光是,王铁山也是,一捅就破。”
然后严泽光的嘴巴就不停了,一直动了下去,王雅歌就一直翻译下去。
“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要让部队经风雨见世面,不能养温室的花朵。”
“战争结束了,但是战斗没有结束,双榆树高地战斗没有结束。”
“无欲则刚,有屁就放。”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郭靖海拿起笔来刷刷地记,石得法瞪着郭靖海说,“你记什么?是谁安排你来当特务的?”
郭靖海说,“莫名其妙,谁是特务?我要把严师长的思想火花记下来。”
石得法说,“你没有这个权利!”
郭靖海说,“我是师常委,副政委,我没有这个权力难道你有?就是由于你的丑恶表演,才使严师长背上了山头主义的黑锅。”
石得法说,“都是你伪造的双榆树高地战斗示意图,使严师长的心灵蒙受了巨大的阴影。”
王雅歌说,“你们两个要吵就出去吵,让老严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石得法和郭靖海互相瞪着,郭靖海站了起来,忽然伸出手向外一摊说,“老石,您请!”
石得法也把腰一弓说,“常委请!”
这时候严泽光又说话了,王雅歌俯身听了听,起身对郭靖海和石得法说,“他说请你们继续吵下去,他喜欢听。那你们就吵吧。”
沈大夫说,“我得走了,我这个医生,最怕看见病人这样。”
沈大夫深沉地看了严泽光一眼,走了。
严泽光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现在还是我们的。沈大夫走好!”
沈大夫走后,石得法问郭靖海,“刚才吵到哪里了?”
没想到严泽光坐了起来,清清楚楚地说,“吵到双榆树高地战斗示意图了,接着吵下去!”
大家面面相觑。
5
下午马政委和王铁山来探视,还有几个科长在外面遛达。严泽光还是闭着眼睛。马政委说,“王雅歌同志,老严清醒的时候说什么话,你要记下来,我们要帮他实现愿望。”
王雅歌说行。
王铁山走到床前,伸手摸了一下严泽光的脑门,他的手突然被严泽光抓住了。严泽光把王铁山的手放在胸前,王铁山感觉到严泽光的指甲正在掐他的手背。严泽光的嘴唇开始蠕动。王铁山俯下身去,听到严泽光断断续续说,“我死了你的日子不好过,搞战术你永远搞不过我。”
王铁山说,“老严,你是清醒的吗?”
严泽光说,“一个解放军的指挥员,即使睡着了,他也是清醒的,这一点你要永远记住!”
王雅歌说,“这话他已经说了三十多年了,是说我的。”
严泽光掰着王铁山的手指头说,“一腔热血,两袖清风,三足鼎立,四脚朝天,五体投地,六亲不认,七窍生烟,八仙过海,九九归一……”
王铁山看着王雅歌,马政委也看着王雅歌。马政委说,“王雅歌同志,老严这是什么意思?”
王雅歌说,“这话不是他说的,是血栓说的。”
严泽光说,“当师长王铁山不如我,部队死气沉沉。”
王铁山问王雅歌说,“我怎么听着这话又像是清醒的?”
王雅歌说,“他就这样,一会儿人话,一会儿鬼话。”
严泽光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一切要靠我们自己。王铁山把什么事情都搞砸了。”
马政委说,“我们走吧,等他清醒了再来看。”
王铁山脸色难堪地跟着马政委走了。
马政委和王铁山离开之后,严丽文过来接班,当病房里只剩下父女两人时,严泽光又坐了起来,并且喝了两口水。严泽光说,“爸爸要死了,丽文你再也没有爸爸了。”
严丽文说,“爸爸你别多想,组织上正在想办法,爹爹已经派人到上海去了……”
严泽光说,“孩子,答应爸爸,爸爸死后,要给爸爸守孝,要爸爸就不要爹爹。不要再喊王铁山爹爹了,他不是你的爹爹。他把爸爸的什么事情都搞砸了。”
严丽文说,“爸爸,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爹爹是疼爱我的。”
严泽光说,“可是你是我的女儿,答应爸爸,叫他王叔叔,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严丽文摇头,“我做不到,我张不开口。”
严泽光说,“答应我,守孝三年,我死后三年不喊王铁山爹爹。”
严丽文摇头,“爸爸,不要这样。”
严泽光说,“两年。”
严丽文说,“不,我不能。”
严泽光说,“一年。”
严丽文摇头。
严泽光说,“求求你了我的孩子,爸爸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了,王铁山什么都有了,你不要再喊他爹爹了。答应爸爸,半年,不,三个月。答应爸爸,爸爸死后三个月,热泪只为爸爸而流,不喊爹爹。”
严泽光说着,喘了起来,喘着抓住严丽文的手喘道,“答应爸……爸。”
严丽文哽咽着,终于点了点头。
6
沈东阳第五次值班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大约九点钟左右,来了一个女人。女人似乎很熟悉这里的环境,径直走到严泽光的病房门口,迟疑了一下,沈东阳立即就认出来了,就是她,就是那个穿着白色西裙的女人,在千佛寺上他曾经远距离地看见过她,她和严泽光并排行走,步子很优雅。近距离地看,她不年轻了,至少五十出头了,也许更老一点。清瘦,目光忧郁。额头上几乎没有皱纹,却有隐隐的青色血管衬托着白皙的皮肤。
四目相对,沈东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女人,站起身来礼貌地点点头说,请坐。
女人的目光从沈东阳的脸上移开,落在严泽光的脸上产问,“他还好吗?”
沈东阳说,“不太好。”
“我很好,扶我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