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文化大革命”结束的第二年,师里空出一个副师长的位置,上级征求师里的意见,刘界河说,“战争年代搞战术嘛,严泽光略高一筹;和平时期搞管理嘛,严泽光稍逊风骚。”
刘界河那时候已经上报要担任军政治部主任了,所以军党委比较重视刘界河的意见。
后来就提升王铁山为副师长。
王铁山当了副师长,家就从西大营搬进了城里的师部。严丽文正在读高中,过去王家和严家一东一西,跟严丽文上学的中学基本上是等边三角形,严丽文以王家为主要根据地,每周平均回到严家一点五次。现在王家搬进城里,位于严丽文读高中的一中和西大营之间,严丽文理所当然地更少回到西大营了。
沈东阳是在王铁山家认识严丽文的。这年中国恢复高考制度,王铁山听说师政治部干事姚得春数学成绩不错,请姚得春周末到家里来帮助严丽文复习,姚得春又介绍他的好朋友、师司令部作训科的参谋沈东阳来帮助严丽文复习化学。
沈东阳起先很不乐意,说:“我是个干部,又不是家庭教师,我凭什么去给他女儿复习?我有我的事情要做。”
姚得春说,“王副师长是一个很厚道的首长,很关心年轻干部,你接触一下没有坏处。”
沈东阳说,“王副师长太四平八稳了。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不去拍马屁。”
姚得春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同志之间还讲个阶级感情呢,我难道是为了拍马屁才去的吗?你在三团表现一般,出了名的好高骛远,可是王副师长还是同意你调到师机关工作,很有肚量。”
姚得春是干部科的干事,他说这话是有依据的。上半年讨论抽调沈东阳到师作训科当参谋,当时就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认为这个年轻人有点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王铁山说,“年轻人嘛,思想活跃不是坏事。随着阅历的丰富,他会逐步脚踏实地的。像这样有锐气的干部,至少要比那些只会唯唯诺诺的好,应该放到较高层次上历练。”
这些话沈东阳当然不得而知。其实在沈东阳的心目中,王铁山就属于唯唯诺诺的那种,他哪里知道,王铁山也不喜欢唯唯诺诺。当然,沈东阳对王铁山也并无恶感,觉得这位首长相对来说有眼光,有定力。但是,在本部的几个老团长中,他还是更佩服严泽光。严泽光给他留下的印象是睿智,敏锐,个性也很鲜明。王铁山被任命为副师长上任那天,他就在姚得春面前发表过奇谈怪论,说像王铁山这样的老革命,从部队里一抓能抓一大把,而严泽光这样的人却是风毛麟角。姚得春说,“你把你自己的事情管好,不要背后议论首长。”
有一天沈东阳去向王副师长汇报军马场失火的处理情况,王副师长看完汇报材料之后说,“很好。一二三四,明明白白,教训分析得透彻。和平时期不打仗了,部队住在城里,野营拉练一年就那么两次,军马的重要性不那么显著了,养得膘肥体壮,却跑不动路。管理上也就掉以轻心了,所以老出事。有的仓库里,马蹄铁都生锈了,那么好的马鞍子,皮革都发霉了,可惜了。”
沈东阳说,“我注意到一个情况,多数发达国家的军队都取消了骑兵的编制。听说我们也要改革军事交通,军马这东西确实越来越不适用。”
王铁山异样地看了沈东阳一眼,欠了欠屁股说,“是啊,是啊。时代在发展,科学在进步,不破不立嘛。你骑过马吗?”
沈东阳说,“骑过,不过那是玩儿,游戏。”
王铁山说,“你没有骑马打过仗,你就体会不出来,军马这东西是很通人性的。一匹好的战马,就像你的手足,在战场上,你的脑子想到哪里,战马就会驰骋到哪里。解放战争中,战马载着我们的士兵同国民党的坦克搏斗,那真叫壮烈。坦克轰鸣,战马长啸,尘烟滚滚,血色大漠,回肠荡气!”
沈东阳说,“王副师长像个诗人。”
王铁山说,“我们在朝鲜战场上,营以上的干部发过战马,都是蒙古马,骁勇善战,只要你骑在马背上,你就想冲锋,就想挥舞你的战刀。那时候战马的作用绝不仅仅帮助你提高速度,而是提高你的战斗激情,因为它和你的命运血肉相连。”
沈东阳发现,王铁山在谈起这个话题的时候,目光深邃而温柔。
王铁山说,“因为是历史了,是过去的事情了。什么东西一旦成为历史,你在回忆它的时候,感qíng • sè彩就浓了。可是,感情是一回事,理智又是一回事。我们不能因为我们这些老家伙有感情,就把那些落后的东西死死地抱在怀里不松。我预计,我们很快就要向军马告别了。”
这是沈东阳第一次面对面地聆听王铁山的声音,他发现当了副师长的王铁山和他过去认识的在三团当团长的王铁山有了明显的不同,首先就表现在胸襟上,这位首长既有柔情的一面,也有开明的一面。
中午在机关食堂吃饭,沈东阳问姚得春,“王副师长的女儿学习成绩怎么样?”姚得春说,“出乎意料地好,据说老头子抓得很紧,丫头也很用心。我原来以为‘文革’中的高中生,都是徒有虚名,哪知道这丫头基础那么好,基本上不用辅导,个别难题一点就通。就是化学稍微差一点。”
沈东阳说,“那我来帮帮她,本人别的什么都不行,就是化学好,原先我还想当科学家呢。”
那天晚上,沈东阳跟着姚得春进了王铁山的家,王铁山不在家,姚得春向孙芳介绍说这是司令部的沈参谋,化学特棒,未来的科学家,来帮助丽文复习化学。
孙芳高兴地说,“那太好了。这孩子就是差这一把火候,着急。有沈参谋帮忙,我们就放心了。”
姚得春说,“今晚复习化学,我有事先走了,后天复习数学。”
孙芳说,“谢谢姚干事啊,孩子考学,你们都费心了。”
姚得春说,“应该的,应该的。”一边客气,一边告辞走了。姚得春走了,孙芳就上楼敲严丽文的门,“妞妞,沈叔叔来了,出来见一下。”
稍顷便看见一个穿着红格褂子的女孩从楼上笑模笑样地下来了,落落大方地打招呼,“沈叔叔好!”
沈东阳有些发愣,这女孩看样子有十七八岁了,他那年二十三岁,被这么大的姑娘称呼叔叔,有些不适应,连连摆手说,“别喊我沈叔叔,叫我沈参谋,或者沈大哥也行。”
孙芳察觉了沈东阳的窘迫,解释说,“她爹爹说,凡是当兵的,不论大小,都是爹爹的战友,跟爹爹平辈,一律都喊叔叔。妞妞喊警卫员小张也喊叔叔。”
沈东阳这才释然。问了严丽文一些情况,然后说,“今天我是送来让你拜师的,你先把你的难题列出来,我们有针对性地解决,不搞漫天撒网。”
严丽文说,“老师说要多做题。”
沈东阳说,“不能把做学问搞成体力劳动,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行。要首先把原理弄透,心里豁亮,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严丽文说,“好,就听你的,我先理一遍。”
过了两天,沈东阳才正式给严丽文上课,发现严丽文的作业本上的名字,不解地问,“怎么,你不是王副师长的女儿吗?怎么会姓严呢?”
严丽文羞赧一笑说,“我爸爸姓严,我爹爹姓王。”
沈东阳更不明白了,说,“你怎么既有爸爸,又有爹爹呢?”
严丽文说,“沈老师,这是私事,与复习没有关系,就不必问了吧。”
沈东阳有点不好意思,说,“那是,那是。我们开课吧。”
2
王铁山担任副师长之后,分管训练,经常下部队。有一次在一团司令部看见几名参谋训练没按计划落实,而是撅着屁股在标图,敌情、地形和双方兵力已经确定,让参谋们用兵。
王铁山走进去,参谋们就停下来,向王铁山敬礼,请王副师长指示。
王铁山翻了几份作业想定,看了半天,问负责训练的副参谋长石得法,“我记得你们上报的本周训练内容是轻武器分解结合,为什么搞成了这东西?训练大纲里有吗?这可都是师以上司令部的业务。”
石得法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正在着急,严泽光出现了。严泽光说,“报告王副师长,这东西是我让他们搞的。你可以批评我,但你没必要批评我的参谋。”
王铁山很尴尬,没有理睬严泽光,气呼呼地离开了一团的作战室。
严泽光撵出门外说,“王副师长你走好。请你以后不要再搞微服私访了,来之前打一声招呼。”
王铁山说,“老严你这是怎么回事,哪有这么袒护部属的?”
严泽光说,“确实不是袒护。你想想,没有我的命令,他们敢不按计划落实吗?他们的训练任务都是由我下达的,所以你只能批评我。如果确实是他们错了,由我来批评他们。”
王铁山说,“你为什么不按训练大纲来?”
严泽光说,“分解结合那东西,你弄几只猴子来,它都可以学得会,用不着我的参谋操心费神。”
王铁山恼怒地说,“难道我一个副师长,连团里的参谋都不能批评吗?”
严泽光说,“王副师长,我不是说了吗?你可以批评我这个当团长的,但是你不能批评我的参谋,因为他们的任务是由我来分配的。假如你现在看见两个没有按规定着装的干部,你看见他们穿便衣,你肯定想批评,可是你一批评就可能批错了,因为是我命令他们在搞化装侦察,你说他们挨批委屈不委屈?”
王铁山伸手一指说,“看看前面那个兵,见到首长老远就躲开了,也不过来敬礼,这么没有礼貌,原来也是你调教的?”
严泽光说,“那是当然。我是一团团长,一团的每一只耗子都归我管,所以每一只耗子犯了错误都应该由我来负责。”
王铁山说,“你别胡搅蛮缠。你说刚才那个兵,见到副师长和团长,不过来敬礼,脚底板抹油,溜之乎也,难道这也是你调教的?”
严泽光说,“那是自然,我一直谆谆教导他们,在不便敬礼的地方不要敬礼。”
王铁山说,“现在不便敬礼吗?不便敬礼的地方——不便敬礼的场合通常是指饭堂或者厕所,蹲在粪坑上或者站在小便池旁确实不方便敬礼。可是我们现在走在阳光大道上,有什么不便的?”
严泽光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这个兵太聪明了,太会领会首长意图了,太会处理棘手问题了。王副师长你想想,一般人都会像你这样,把不便敬礼的场合理解为厕所,可是这个兵就不一样,他会举一反三,他会灵活机动。他看见团长跟着一个人并肩而行,他不知道你是副师长,也不知道你过去是我的副手,在拿不准咱俩是谁官大官小的情况下,在拿不定主意该首先向谁敬礼的情况下,他灵机一动,他急中生智,他迅速隐蔽了自己,这是保护自己的最好的战术。你走之后,我要找到这个兵,当众表扬。”
王铁山说,“妈的,简直是强盗逻辑。你严泽光胡搅蛮缠起来,就像个强盗,不,你本来就是个强盗。”
春节过后,师里召开训练誓师大会,军长贾宏生和军政治部主任刘界河都回到了相州市,军区还派了一个副部长和几名参谋。沈东阳是会务组成员,排座次的时候,突然发现问题麻烦了。第一排是军首长、军区副部长和副政委以上的师首长;第二排是军机关部门副职和师部门首长;第三排是军区的参谋和军里的处长、副处长,师里部门副职;第四排才是本师党委委员,各团团长和政治委员以及师直师后负责人。
严泽光的位置在主席台最后一排,这是沈东阳调到师机关之后发现的一个让他很难理解也很难接受的事实。他向负责会务的师副参谋长张省相建议说,“二十七师的训练动员大会,把战斗部队的团长政委排在主席台最后,是不是合适?最后一排,除了团长政委,就是农场厂长,医院院长。”
张省相反问沈东阳,“那你说该怎么排?”
沈东阳说,“把军区那几个参谋和军里的副处长调到后排,把团长政委们调到第三排,比较合适。”
张省相笑笑说,“你合适了我就不合适了。谁坐哪里,这是有一定之规的,按你那一搞,就搞乱了。这里面名堂大了。”沈东阳说,“军区的参谋,再大也是个参谋。”张省相说,“军区的参谋,再小也是军区的人。”沈东阳说,“团长政委坐后排,部队看不见,看不见团长政委的脸,这动员大会成了什么了?”
张省相说,“你少出花花点子。这是惯例你懂不懂?按惯例来,谁也没有话说,不按惯例来,搞得不好就出乱子。会务里面有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排座次,座次无小事。”
这次动员大会的排座次问题,不仅沈东阳感到别扭,严泽光也很不舒服。因为坐在最后排的,除了他以外,都是建国后参军的,他在八个团长政委中间是资格最老的。
当天晚上,严泽光到师部第一招待所去拜见老首长刘主任。严泽光说,“这次训练动员大会,我有三个没想到。”
刘界河故作夸张地问,“又怎么啦?”
严泽光说,“第一个没想到,我从七一年开始就当团长了,到了七七年,我还是团长。”
刘界河说,“你那年提意见,说你没想到营长一当就是七八年,我也没想到。可是后来你当了团参谋长,不到两年,又当了团长,你想到了吗?我们是革命军人,只有分工不同,没有尊卑贵贱。”
严泽光说,“当团长只能做团长的事情,我想担负更大的责任。我让司令部的参谋多研究一些战例,王铁山讽刺我说,那是上级司令部门的事情。”
刘界河说,“别见我就诉苦,就不能说些让我高兴的事情?”
严泽光说,“我把工作做好了,不就是让你高兴的事情?”
刘界河说,“走,陪我散散步。”
严泽光说,“散步,我陪你?”
刘界河说,“是啊,这个院子我住了好几年,还是很有感情的。”
严泽光迟疑了一阵说,“你是军政治部主任,手握重权,你到二十七师来的当天晚上,我就陪你散步,那别人看见了会怎么想?”
刘界河说,“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严泽光说,“我找你是汇报思想的。”
刘界河说,“汇报思想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这个人,看问题就是狭隘。这些年来,你严泽光无事不登三宝殿,汇报思想不就是要升官吗?”
严泽光说,“汇报思想是反映情况,不是要升官。”
刘界河说,“明人不做暗事,那你心虚什么?”
严泽光硬着头皮说,“那好,我就陪首长散步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走在师部大院的林荫小道上,严泽光说,“第二个没想到,我当排长是全连最年轻的排长,我当连长是全营最年轻的连长,我当营长是全团最年轻的营长。没想到,现在我是全师最老的团长,除了副参谋长张省相和政治部副主任李开杰,在全师正团级干部当中,我是最老的。”
刘界河说,“是啊,你好歹还是个封疆大吏呢,张省相是一个老八路,跟我一起参加工作的,当个下手,你看他有牢骚吗?要知足。”
严泽光说,“我知足,但首长总不能让我满足吧?”
刘界河说,“那你自己说说,你为什么进步慢,为什么提升王铁山而不提升你?”
严泽光说,“组织上用人不当呗!”
刘界河说,“听听,这是什么话?就冲这句话,不提升你就是对的。你这个人,毛病太多。”
严泽光说,“我所有的毛病都是小毛病,我所有的优点都是大优点。我的毛病无伤大雅,我的优点有益国家。组织上不能把我的优点缩小看,把我的缺点放大看。”
刘界河说,“简直是污蔑组织,我们把你的缺点放大了吗?组织上要是把你的缺点放大了,你档案里的处分都有三尺厚了。”
两个人边说边走,正走着,张省相从后面追了过来,给刘界河敬礼说,“刘主任,贾军长请你到他房间去一下。”
张省相看见了严泽光,严泽光也看见了张省相。张省相向严泽光咧嘴笑笑,那笑容让严泽光很别扭,他知道张省相心里想什么:“军首长下部队第一天,你严泽光就靠上来了,倒是不失时机啊!”
严泽光心里别扭得很,说,“既然首长有事,那我就告辞了。”
刘界河说,“别,跟我去见见军长。他也是你的老团长了,对你不薄,可是你从来没有主动登门去看看。这回军长送上门来,你不去看望一下就说不过去了。”
严泽光说,“我怕影响首长们谈正事。”
刘界河说,“要是有公事,你见一面就撤,要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就陪着。我估计这老先生牌瘾上来了,多半是三缺一。”
3
严泽光跟在刘界河的屁股后面,回到第一招待所,进到军长贾宏生的房间,这才看见房间里除了贾军长,还有一个女人,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严泽光心想,无论公事私事,都不宜久留。
贾军长也看见严泽光了,怔了一下说,“咦,那不是小诸葛吗,难得啊,见你一面不容易啊,进来吧。”
严泽光进去说,“一直想去看看首长,怕首长忙,不敢打扰。”
贾军长说,“屁话,军长再忙,也不能不见小诸葛啊,倒是你这家伙清高,过年连电话也不打一个。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个你应该认识的人。这位是你们,不,是我们相州市人民医院的沈大夫,你知道这个沈大夫是什么人吗?”
严泽光说,“好像听说过,是著名妇科大夫,人称相州市的林巧稚。我听我配偶,不,我听我老婆说,王铁山,不,王副师长他爱人的不孕症就是沈大夫给治好的。”
贾军长向刘界河笑道,“哈哈,我们的小诸葛也并不完全是你们说的,完全是不食人间烟火嘛。我跟你讲,还不仅是王铁山的老婆,我们,不,你们二十七师的,从战场上下来,有不少干部落下这样那样的毛病,沈大夫可是出了大力帮了大忙,我们这支部队才得以重振雄风人丁兴旺。”
严泽光向沈大夫微微点点头说,“沈大夫好,我听说了,你是我们二十七师的送子娘娘。”
沈大夫戴着一副小巧的口罩,坐着没动,向严泽光点头致意说,“严团长过奖了。”
贾军长诧异地问,“你们认识?”
沈大夫说,“我认识严团长的爱人。对不起,我患了肺炎,所以只能戴上防护口罩。”
严泽光心里有点疑惑,因为他听王雅歌说过,她从来没有见过沈大夫有不戴口罩的时候。严泽光愣愣地看着沈大夫,突然感觉好像有些面熟,从沈大夫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平静的也是似曾相识的神情。
贾军长说,“坐吧。”
严泽光便坐下。
贾军长对张省相说,“我这次来,除了参加你们的动员大会,就是要看看沈大夫。那件事情刘主任说吧。”
刘界河说,“哦,是这样啊,军长今天不打牌了?”
贾军长说,“打,怎么不打?劳逸结合嘛,但我们先把正事办了。”
刘界河说,“啊,是这样的,沈大夫是我们二十七师的恩人,我们也应该帮沈大夫做一点事情。贾军长对这件事情很重视。沈大夫有个侄女,想找个军官,你们司令部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张省相说,“没结婚的倒是有几个,但是不一定合适。”
严泽光说,“既然首长和沈大夫有事,我还是先走吧。”
贾军长说,“别,你既然来了,就别躲避,弄得不好,你也有任务。”
严泽光只好坐下,奇怪地看着沈大夫。
刘界河对张省相说,“老张你讲具体点。”
张省相说,“譬如沈东阳,年轻有为,才华出众,但是……”
贾军长的脸一沉说,“但是什么?你也是老同志了,还怕我们吗,别支支吾吾的。”
张省相说,“这个人思想活跃,看问题很有眼光,办事也很利索,就是有点,有点……好高骛远。”
严泽光忍不住插嘴说,“沈东阳同志我也认识,我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远见,走一步看三步,把他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应该很有培养价值。”
刘界河断然说,“沈东阳不合适!”
严泽光愣住了,“看着刘界河说,难道刘主任也认识沈东阳?”
刘界河怔了一下说,“不认识,但是我听说过,倒不是说这个同志不好,你想想啊,沈大夫的侄女势必姓沈,沈东阳也姓沈,弄得不好还是近亲呢。”
贾军长扭头看看沈大夫,笑道,“我倒没想到还有这个问题。”
沈大夫说,“姓沈不一定是一家,我倒是很想见见这个好高骛远的小伙子。”
贾军长说,“那好,张省相你去把沈……沈什么?”
张省相回答,“沈东阳。”
贾军长大手一挥说,“好,你就去把沈东阳给我叫来。”
张省相挠挠头皮说,“这小子今天好像在王副师长家辅导他女儿复习,我现在叫他过来,以什么名义呢?”
贾军长说,“啊,王铁山倒是很会假公济私啊,让参谋帮他女儿复习……哎,不对啊……”贾军长把脑袋转向沈大夫说,“王铁山老来得子,还是沈大夫帮了大忙,没听说他有女儿啊?”
严泽光赶紧说,“是我的女儿,在老王家养大的。”
贾军长说,“哦,知道了,知道了。我听人家说,不,是你自己说过,王铁山帮你养孩子,你帮王铁山带部队。王铁山养孩子比你强,你带部队比他强。”
严泽光大窘,赶紧申辩说,“那是过去,吵架无好言。”
贾军长说,“人家帮你照顾孩子,你居然还贬低人家,不厚道哦!”
严泽光说,“接受军长批评。”
贾军长又把大手一挥说,“好了,不说你了,言归正传。张省相,你去把那个沈……沈什么给我叫过来。”
张省相还是犯难,嘟嘟嚷嚷地说,“军长召见,总得有个理由吧,我总不能明着说是给他介绍丈母娘吧?”
贾军长说,“你老张难怪进步慢,就是死脑筋!军长召见,这不就是最好的理由,还要什么理由?”
张省相还是忸怩,说,“军长召见,不是一件小事,我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刘界河说,“这点小理由都想不出来,那你就只好永远当师里的副参谋长了。”
尴尬之间,严泽光帮了张省相一个忙。严泽光说,“这个年轻人写过一篇文章,叫做《精兵战略论》,高度很高。老张你就说军长对这篇文章很赏识,想听听他的具体想法。”
贾军长很高兴说,“我看小诸葛这个话题好,既符合本军长的身份,也符合事实,就这样吧。”
4
那天沈东阳没有在王铁山家帮助严丽文复习,而是闷闷不乐地躺在宿舍里看书,害得张省相拐了好几个弯才把他找到。
沈东阳乍一听说贾军长紧急召见,根本就不相信是真的,还以为是张副参谋长戏弄他。沈东阳说,“不就是排个座位提个建议吗,张副参谋长您就别再耿耿于怀了。”
张省相说,“你小子糊涂,这么大的事情,我能开玩笑吗?赶快起来!”
沈东阳半信半疑地穿好军装,走出门了,又回头戴上军帽,这才心事重重地跟着张副参谋长进了小招待所。
一进军长的房间,沈东阳的心里就扑扑通通地乱跳,不知所措,局促不安。贾军长指着一个椅子说,“小伙子,听说你写过一篇文章,叫做什么什么精品……”
严泽光说:“《精兵战略论》。”
贾军长摆摆手说,“知道。小伙子,你给我谈谈,依据是什么?”
沈东阳有点纳闷,他不知道军长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召见他,问他这个问题,况且,这屋里还有一个看不清容貌的女人,自从他进门之后,那个女人的目光就没有从他的身上离开过。他似乎感觉出来,这种场合并不适合讨论学术问题,好像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东阳说,“报告军长,这个观点也算不上什么创意,兵法曰,兵不在多而在精,兵贵神速,这里面有两个含义,一是时间,二是空间,之所以要神速,就是严泽光团长说的,用兵之道,其根本在于在指定的时间到达指定的位置,展开指定的战术完成指定的任务。每一个战斗员完成自己的哪怕是很小的任务,那么就奠定了全局胜利的基础。然而,实现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兵要精,如果我们用花在一个步兵团身上的钱去装备一个营,提高机动能力和装备精度,延伸火力和快速反应能力,那么这个营的实际战斗力将远远胜于一个团,我计算了两者之间的对比……”
贾军长说,“照你这么说,就是说,部队多了,装备差了,战斗力反而下降了?”
沈东阳说,“我是这么认为的。这就像民兵再多,也打不过野战军是一个道理。”
贾军长说,“难怪有人说你好高骛远,我看也是,这些问题不是你考虑的,甚至也不是我考虑的。”
沈东阳说,“战斗部队的指挥员有向上级提供建议的义务。”
贾军长把头伸向沈大夫,沈大夫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沈东阳。贾军长说,“你看呢?”
沈大夫回过神来说,“哦,这些我不懂。不过,我看这个年轻人还是很敢想的。”
严泽光插话说,“有些事情,不一定马上就能做到,但是可以提前想到。沈东阳同志站在基层,深入实际,提出的问题是很有见地的。其实精兵战略跟集中优势兵力有异曲同工之妙。”
贾军长说,“好啊,你严泽光思想倒是很解放。你赞成精兵战略,也就是精兵简政嘛。那好,下次再有工程兵或者铁道兵要部队,我就先把你的一团砍掉,看你还敢不敢站着说话不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