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严泽光说,“困兽犹斗,不可逼虎伤人,宜围三阙一。”
刘界河急得眼珠子火星直冒,吼道,“你tā • mā • de,再也不许你咬文嚼字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快说,怎么打?”
严泽光说,“下级服从上级。”
刘界河跺脚说,“妈的老子恨不得毙了你。”
严泽光眼看敌人快要冲下来了,这才不敢摆谱,伸手一指说,“看见那个马鞍山了没?那个制高点只要放两挺机关枪就行了。”
刘界河说,“那没用,距离太远,射程不够。”
严泽光说,“事在人为,引狼人室。”
刘界河大怒,说:“妈拉个巴子,老子算是服了你了,敌人马上就要下来了,你还在这里搞八股文。”
严泽光说,“敌人背水一战,势不可当。放他下去,我们一连黄雀在后,让二连打回马枪,两边兜住,把敌人逼到马鞍山下,他插翅难逃。”
刘界河看了严泽光一眼,突然高叫,“步谈机,通信员,一排长,我命令……”
那一仗果然打得出神人化。严泽光表现不凡,王铁山也没闲着。王铁山跟着他的排长打突击,排长牺牲了,班长代理排长,王铁山代理班长。
王铁山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学会了使用机关枪,一使上去就上瘾了。王铁山抱着机关枪,带着五个人像穿山甲一样在山林里跳跃式前进,直到教导员带领主力从马鞍山背后杀过来,直到刘界河带着一连从侧翼包抄过来,直到严泽光带着三个人突然从右边冲了过来,王铁山这才觉得天旋地转,轰轰烈烈地倒在地上,原来他的身上已经被打了四个枪眼。
严泽光见王铁山倒下去了,吓坏了,抱着王铁山喊,“铁山,铁山。仗已经打完了,已经胜利了,你可不能死啊!”
王铁山睁开眼睛,看着严泽光说,“摸摸我的鼻窟窿,看看我还有气没有?”
严泽光那当口已经乱了方寸,当真把手放到王铁山的鼻子底下,放了一会儿说,“还有气,你的气还挺足呢。”
王铁山把眼睛闭上说,“这么说我还没有死?”
严泽光说,“你当然没有死,你还有气。”
王铁山说,“严泽光你tā • mā • de真傻,我当然没有死,死了还能说话吗,死了还能叫你摸鼻窟窿?”
严泽光说,“你浑身血乎乎的,把我吓坏了,把我都吓糊涂了。”
王铁山说,“我也被吓糊涂了。赶快送我到救护所啊,难道你想让把我的血流尽吗?”
严泽光赶紧站了起来,一挥手,招呼那三个战士过来,四个人一人扯起王铁山的一肢,拽起来就走。
走在路上,王铁山问,“把我往哪里送?”
严泽光说,“送阎王殿。”
王铁山说,“我知道不是把我往阎王殿送,肯定要往救护所送,这样我就可以见到杨桃了。”
严泽光说,“想得美,半路上我把你扔到河里喂鳖。”
5
部队在安庆城外休整,刘界河找严泽光谈话,说组织上决定,让他担任一连一排的排长。严泽光说,“当初我之所以决定参军,就是因为听信了你老婆的谣言,说是初中生当兵就是排级干部。”
刘界河的老婆就是那个叫叶红叶的女兵,但眼下红叶还不是刘界河的老婆,只是老婆的预备队。
刘界河说,“她们说的是事实。初中生参军就是排级干部,那是指技术单位的,像杨桃和叶红叶她们,搞医务的。战斗部队不行。”
刘界河已经是营教导员了。本来该刘界河当营长的,但是刘界河说,他想当政工干部,政工干部照样指挥打仗。若干年后刘界河说,他在军事指挥上并不高明,但是他善于使用那些比他高明的人。
严泽光说,“难道战斗部队不比技术单位重要吗?”
现在,严泽光已经不是严家埠上的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年了,经过半年的实战,已经是一个底气很足的小指挥员了。
刘界河说,“当然不是,是因为战斗部队需要战功,就像你这样的,打仗打出来的排长,战士们才服气你。”
严泽光说,“哦,原来是这样,懂了。”
刘界河说,“你这个人,少年老成,老谋深算,这是你的优点。但是你也有缺点。当了排长,首先就要改掉两个毛病。”
严泽光说,“我有什么毛病?”
刘界河说,“看看,用这种口气跟营首长说话就是毛病。骄傲,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这是第一个毛病。”
严泽光说,“我怎么恃才傲物了?我不是说下级服从上级吗?”
刘界河说,“妈的,难道你想要我说上级服从下级吗?你就是骄傲。你承认也是,不承认也是!你承认你骄傲不?”
严泽光说,“你命令我承认我就承认,下级服从上级嘛!你说第二个毛病吧。”
刘界河说,“第二个毛病嘛,再打仗的时候,一定不能咬文嚼字,不能像你爹那样,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要干脆利索。”
严泽光不乐意地说,“我爹怎么啦?我爹念了五年私塾,我爹就是出口成章。”
刘界河说,“什么出口成章,你爹说话酸溜溜的,还多数牵强附会,牛头不对马嘴。好了,不说你爹了,还是说你,要学会用简洁明快的语言表达意图,进行指挥。”
严泽光说,“这个我得慢慢来。”
严泽光当了排长,屁股后面就挎上了盒子炮。
严泽光挎着盒子炮去卫生队看王铁山,也就看见了杨桃。卫生队设在一座庙里,里面又像半年前严泽光看见的那样,到处飘扬着白里透红的绷带,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中药和西药味儿。
看见严泽光走进来,叶红叶打趣说,“哈哈,杨桃你看,严家埠严记茶行的犬子来了。”
严泽光看了叶红叶一眼,没有搭理她。他不喜欢叶红叶。
杨桃说,“啊,严泽光你进步好快啊,有的老八路才是班长,你都当排长了。”
严泽光找了一个凳子坐下说,“我早就该是排级干部了。”
杨桃同严泽光说着话,两只手却在王铁山的身上忙乎。王铁山的下巴颏被打穿了,绷带捆得很紧,说不出话,见到严泽光,把大拇指竖起来比划。那当口杨桃正在给他的肩膀换药,伸手一扒拉说,“你别乱动。”
叶红叶也在一边忙乎,她在给一位伤员喂饭。叶红叶说,“犬子同志……”
严泽光说,“叶红叶同志,请你尊重点,本人大名严泽光。”
叶红叶怔了一下,笑道,“严泽光同志,你这个兵当对了吧?你们连长,不,你们教导员说你是天生的扛枪吃粮的料子,是军事天才。”
严泽光摆摆手说,“不足挂齿。”
叶红叶笑道,“看看,好大的口气。什么才能挂齿,难道你想指挥千军万马吗?”
严泽光说,“难道我只能指挥一个排吗?”
叶红叶看着严泽光,杨桃也看着严泽光,连叶红叶手下的伤员都转过脸来看严泽光。那伤员名叫沈湾,是团里的侦察参谋,严泽光认得,是教导员刘界河的同学,好像是肋骨被打断了,喝着稀饭还呼呼哧哧地喘气。沈湾喘着气说,“这个小排长不是一般人。”
严泽光朝他笑笑。
沈湾说,“我听刘界河同志说,你很有战术意识,了不起。”
严泽光说,“雕虫小技,训练三天,猴子都会。”
沈湾说,“哈哈,猴子……”正说着,突然就叫唤起来了,原来那一笑把伤口给震了。
叶红叶说,“你看你,笑什么笑!”
严泽光回过头来看杨桃。杨桃一边拾掇王铁山,一边回头对严泽光说,“我们那次在严家埠扩军真的很有意义,你们这两个新同志,一个是运筹帷幄,一个是决胜千里。”杨桃讲完了,自己也笑了,笑自己也变得咬文嚼字了。
严泽光咳嗽了一声说,“夸大其词了。区区小仗,既没有运筹帷幄,也没有决胜千里。牛刀小试而已,而已。”
杨桃说,“你的这个战友真的很刚强,做手术没有麻药,拿钳子从肉里挖弹头,硬是一声不吭。你看,我的胳膊都被他掐破了。”
严泽光这才看见,杨桃的胳膊果然青一块紫一块,原来是给王铁山做手术时被他掐的。
严泽光说,“我们革命军人,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严泽光在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酸溜溜的感觉。他看见杨桃那双纤细的手在王铁山的脑门上面灵巧地舞动,像两只白色的燕子。
杨桃说,“就凭没有麻药做手术一声不吭,你就知道他是多么有毅力。”
严泽光不吭气,他看见说不出话的王铁山冲着他龇牙咧嘴地笑,并且再次向他比划出大拇指,指指他,指指杨桃,伸开了手掌。
严泽光没有搞明白王铁山是什么意思,王铁山伸出自己的手掌,又指指杨桃,严泽光才若有所悟,注意地看看杨桃那只忙碌着的纤纤细手,逮着一个机会,终于看见了,杨桃右手的手掌有一个紫红色的胎记,像一片玲珑的树叶,很好看。
叶红叶说,“严泽光啊,你不是冲着杨桃来参军的吗?你要当心哦。你没有看见给王铁山做手术的时候,杨桃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杨桃说,“红叶你别瞎说,他们都是我的好弟弟。”
严泽光站起身来,走到王铁山的面前,弯下腰摸摸王铁山的脑袋说,“你安心养伤吧。我听教导员说了,你出院之后,也提拔你当排长。”
王铁山龇牙咧嘴地笑笑,冲他摆了摆手。
严泽光说,“等你伤好了,我来接你。”
王铁山点点头。
严泽光又把嘴巴对准王铁山的耳朵说,“不许打杨桃的主意,不许看杨桃的手掌。”
王铁山瞪着眼珠子,起劲地摇头。杨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来问严泽光,“你对他说了些什么?”
严泽光笑笑说,“我对他说,要听你的话。”
说完,既不看叶红叶,也不看杨桃,转身走了。盒子炮一甩一甩地拍打着屁股。
叶红叶看着严泽光的背影说,“咦,这个人,真没礼貌。”
杨桃说,“都是你,惹他生气了。”
叶红叶说,“就这么点事也值得生气?”
杨桃说,“他是学生,自尊心强。”
杨桃追出庙门,看见严泽光步子已经放慢了,好像想回过头来。杨桃说,“严泽光你等等。”
严泽光站住了,慢慢地侧转身子说,“么事?”
杨桃说,“你为什么这么急急地要走?”
严泽光说,“铁山不能说话,能说话的说话难听,所以我急急地要走。我还要回去搞泅渡训练呢。”
杨桃说,“祝你杀敌立功,我为你们骄傲呢。”
严泽光说,“我们?”
杨桃说,“你和铁山啊。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严家埠上你们俩参军,我就一直觉得自己跟你们建立了友谊,就像是一个队伍上的。”
严泽光说,“我们本来就是一个队伍上的。”
杨桃说,“我的意思是说,好像我们之间更近一些。我很喜欢你们。”
严泽光说,“喜欢是什么意思?”
杨桃说,“喜欢就是喜欢。”
严泽光说,“你会嫁给我吗?”
杨桃吃了一惊说,“你说什么?天啦,你才十七岁!”
严泽光说,“我已经是排级干部了。”
杨桃突然慌乱起来,脸也红了说,“快回去搞泅渡训练吧,我要回去照顾铁山了。”
严泽光说,“杨桃你听着,我一定要娶你。打下南京,我就向教导员打报告。”
6
后来就打下了南京。
可是打下南京之后严泽光没有娶上杨桃。不是他不想娶,是组织上不让他娶。
刘界河知道严泽光的心事之后,把他叫去狠狠地骂了一顿。读书人骂粗话,骂得更见功夫。刘界河说,“妈的个小排长,鸟毛都没长齐,就想娶老婆。革命还没成功,就想老婆孩子热炕头?门都没有!你给我听着,新中国不成立,这事不许提。”
然后部队一路南下,打衡阳,打长沙,打广州,打佛山,基本上是逆着当年北伐的路线往南打。
打着打着,严泽光当了连长。
打着打着,王铁山也当了连长。
后来新中国成立了,严泽光还是没有娶上杨桃,不是他不想娶,还是组织上不让他娶。máo • zhǔ • x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宣布新中国成立的时候,部队正好在广东佛山。严泽光到团部找政治处主任刘界河申请结婚,刘界河说,“没想到新中国成立得这么快,你的年龄还是不够,你才十八岁。”
严泽光说,“我已经是连长了。”
刘界河说,“连长算什么,小小的。一是当了营长再来谈婚论嫁。二是全国都解放以后再说。两条任你选。”
严泽光问,“全国都解放是什么意思?”
刘界河说,“全国都解放就是要解放tái • wān。”
严泽光说,“那我选第一条。”
刘界河说,“我是说到那时候再说,还不一定呢,还要看杨桃是不是同意嫁给你。”
严泽光说,“她会同意的。”
刘界河说,“你别太自信了。你得搞明白,杨桃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现在已经是主治大夫了,也是正连级别,马上就要到南京学习了。就算她有那个意思,你也不能拖她的后腿。”
严泽光说,“那你为什么结婚?”
刘界河说,“妈的严泽光,你能跟我比吗?我是团政治处主任,是四五年参加革命的老八路。”
严泽光说,“我没有跟你比,我是说叶红叶也要去学习,你为什么要拖她的后腿?”
刘界河说,“我拖后腿和你拖后腿不一样。”
严泽光说,“有什么不一样?我看都一样。”
刘界河一拍桌子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再胡搅蛮缠,我就让叶红叶做工作,把杨桃介绍给王铁山!”
严泽光说,“我不胡搅蛮缠了。不过你也太军阀了!”
刘界河说,“一、我今年二十五岁;二、我是四五年的老八路,加上三年的共青团工作,八年;三、我是团级干部。二五八团,就是抗战时期,我也有结婚的资格了。”
严泽光不吭气了。
后来杨桃没有去成南京,叶红叶也没有去成。
那时候,虽然新中国成立了,但是南部还有很多残匪。突然有一天,来了一道命令,二十七师一团火速开往广西的十万大山地区剿匪。
到了十万大山,部队就分散了,成了三片。东片由团长贾宏生和政治处主任刘界河负责,又分成了若干个工作队,严泽光被任命为毛田坝工作队的队长兼一连连长。叶红叶是东片医疗队的副队长,杨桃是医疗队的主治军医。
部队进山后,一方面剿匪,一方面搞土改,动员当地群众,孤立盘踞在十万大山里的国民党军残部。但是土匪迟迟不下山,天天跟区公所的人打交道,跟土匪亲属打交道,严泽光觉得不过瘾,忙里偷闲,借着访贫问苦的机会,把这一带的地形也勘察了,把可能会出现的战斗也制订了很多预案,在地图上过战斗瘾。
有一次杨桃和叶红叶跟着工作队搜山,走到一个名叫沙陀的地方,严泽光的两条腿就挪不动了,盯着山下又盯着地图反反复复地看,嘴里还念念有词。
叶红叶奇怪地问,“你在看什么呢?”
严泽光回过神来说,“啊,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好的地形,这绝对是一个打伏击战的有利地形。”
杨桃说,“你这话有语病,打伏击战的有利地形,要看对谁而言。”
严泽光说,“当然是对伏击一方而言。”
杨桃说,“那也得看敌情是怎样的。”
严泽光说,“那是当然。但是敌情怎样都可以打伏击战,大有大的打法,小有小的打法,强有强的打法,弱有弱的打法。”
叶红叶说,“这个犬子,打了几年仗,打出毛病来了,神经都不太正常了。”
严泽光说,“你不懂。”
后来就有了毛田坝伏击战,那是王铁山和严泽光配合得最好的一次。
那天是个阴天。
那天下午,团长贾宏生和政治处主任刘界河得到紧急情报,原国民党军少将副师长余曾于率“黑桐山游击队”四百余人,在内奸的引导下,沿黑桐山正面一路扑来,意在全歼活动于黑桐山地区的工作队。
进入十万大山里,部队的小功率电台就失灵了,加上电话线没有拉上,通讯就成了很大的问题,全靠人工传送。
贾宏生和刘界河火速派出两个连埋伏于巴岭、石盘一线,同时以两个营的兵力分成七路,增援各工作队所在点。
增援毛田坝的是王铁山的四连。从玉姚圩子至毛田坝直线距离六公里,盘山绕水则十五公里有余。情报称余曾于先头部队距毛田坝只有十四点五公里,这样,王铁山连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抢在前面。王铁山带领本连九十六个人,从玉姚圩子出发,沿沙陀公路插进,越过野马川,直奔毛田坝。
待王铁山的连队精疲力尽赶到毛田坝时,严泽光正若无其事地主持诉苦大会,随队军医杨桃扶着一个壮族老阿妈在声泪俱下地控诉。王铁山二话不说径直奔上主席台,自作主张地说,“今天的会议就开到这里吧,先散会,明天接着开。”
严泽光眼睛一亮问,“有情况?”
王铁山说,“大情况。然后就把敌情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
严泽光大喜过望说,“tā • mā • de,半年没打仗了,手痒。这下好了,你想睡觉,就有人给你送个枕头来。”
王铁山说,“你别耍嘴皮子了,敌情很严重。”
杨桃也说,“敌人那么多兵力,严泽光你赶快想办法吧,你不是小诸葛吗?”
严泽光问王铁山,“指挥部有没有明确,咱俩谁指挥谁?”
王铁山没好气地说,“你指挥我,你是工作队长嘛。”
严泽光还是不慌不忙,对杨桃说,“你去告诉叶红叶,医疗队赶快转移到蜂皇山去,待小诸葛温酒斩华雄,去去就来。”
杨桃说,“马上就要打仗了,我们怎么能转移呢?你们兵力那么少,我们好歹也有几把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