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
风声、雨声、呐喊声,声声入耳。
新四军江淮七支队的同志们,经过我陆安州军民一年来艰苦卓绝的努力,你们已经完成了四个武装建设,部队战斗力已经有了很大提高,成为陆安州抗日武装的生力军和决战松冈联队的主力军。松冈联队征运军粮连连受挫,日酋方寸已乱,松冈困兽犹斗,将其兵力分散至东部和北部区县,采取极端手段强行征粮。鉴此,我以新四军陆安州特别军事委员会书记、陆安州抗日统战总指挥的名义命令你们,紧急动员起来,分赴东河口、安丰、庐舒等各个分战场,对松冈所部实施分割包围,力争全歼!
………
国民革命军天茱山抗日dú • lì旅的弟兄们,我以中国国民政府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的名义宣布,攥拳计划正式启动。我命令你们,紧紧团结在陆安州抗日统战指挥部的旗帜下,坚决执行命令,密切配合新四军江淮七支队,依托陆安州两百万民众,构筑兵民一体之牢固防线,坚决打退增援之敌的进攻,陷松冈联队于孤岛绝境,决战决胜!
………
陆安州二百万父老乡亲,自陆安州沦陷以来,锦绣河山惨遭蹂躏,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尤其松冈联队,为达到向南下西进侵华部队提供军粮之目的,对我陆安州百姓横征暴敛,陷我父老乡亲于倒悬。我以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的名义,谨代表无能政府向二百万父老乡亲虔诚忏悔!
经过一年来的周密准备,我陆安州抗日武装已经壮大,战术技术全面提高,思想信仰精诚团结,已经具备与敌决战的能力。进入今秋以来,日军松冈联队已陷入我抗日武装的多面控制之中,内部分化,外围松弛。而我抗日武装士气日盛,斗志日高,目前正在实施对松冈联队强有力的打击,同松冈联决战在即。我呼吁我广大爱国民众,积极行动起来,踊跃参军,踊跃支前,有枪拿枪,有刀拿刀,汇成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让松冈联队寸步难行,直至覆灭!
………
“皇协军”官兵和“皇协职员”先生们,一年来我们一直在观察你们研究你们。你们委身附逆已为事实,但是你们没有失去最后的机会。你们当中,多数人为不得已而为之,多数人为被迫为之,多数人为违心为之。你们当中,有不少有志之士,爱国之心未泯,深知覆巢之下必无完卵之道理,深知长居虎穴必遭杀身之祸之道理,深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之道理,深知中国必由中国人治理之道理,深知日寇绝不可能征服中国之道理。天茱山抗日武装已经为你们建立了功劳簿,你们当中,明修栈道者有之,暗渡陈仓者有之,救护抗日武装者有之,协同除奸者有之。目前,日军松冈联队一部已经被分割包围在东河口、小赤壁、安丰和庐舒等各个战场。我抗日军民如燎原烈火,已经做好决一死战的准备。在此我向你们呼吁,只要洗心革面,即可重新做人,政府会宽大你们,百姓会原谅你们。我们期待着你们进行最后的、理智的、光明的选择。反戈一击,你们仍然是我们的同胞!我们二百万陆安州抗日军民已经张开双臂,准备迎接你们回到人民的怀抱!
………
日军官兵们,尽管你们曾经攻占了陆安州,控制了陆安州东部将近一半的土地,尽管你们当中有人烧杀抢掠,对陆安州百姓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成为凶神恶煞一般的鬼子。但是,在今天,我们还是要用人类的语言对你们提出忠告,玩火自焚,充当侵略军,最后的下场只有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灵魂永不安宁。我们还要说的是,你们都受骗了。这一点,可以由你们的同胞岩下二等兵和河田大尉的控诉来说明。
日军官兵们,中日两国一衣带水,世代修好,百姓受益。可是为什么要发动战争呢?一个民族,如果仅靠掠夺,能够富强吗?即使可以暂时繁荣,也不可能长治久安。而且这种繁荣是肮脏的,是对人类、也包括日本人民尊严的极大伤害。我们不管你们是否相信,我以中国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的名义向你们宣告,我陆安州数万抗日武装和二百万民众已经完成了对你们的战役准备,我们计划在十二个小时之内全部消灭你们。如果你们当中有人回归良知,我们将给予隆重的礼遇,河田大尉和岩下二等兵就是你们的榜样。
………
电文像雪片一样飞到松冈的案头上。
在松冈的眼睛里,这些文字不是油印在纸上,而是像音符那样跳动在空中,从珠帘一般的雨中穿梭而过。似乎每一声都是那样熟悉,尽管不那么悦耳,但还是那么动听。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是一个中国男人的声音。他面壁而坐,他仰望苍穹,他抽着雪茄,他攥着拳头。
还能有错吗?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可是松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原信向他报告,陆安州突然出现九部电台。也就是说,从九个方向同时传出电波,嘀嘀嗒嗒,嗒嗒嘀嘀,看不见,剪还乱。他们嚣张到了极点,足足有两个小时没有中断,而且使用的是“皇军”早就破译的“倒流水码”。这种密码只在一年前沈轩辕刚刚到陆安州赴任的时候出现过,不久就销声匿迹。此后整个陆安州不仅没有出现“倒流水码”,甚至连电波都不再出现了。而现在一下子冒出九部电台同时使用“倒流水码”,简直就是公开戏弄“皇军”。
宪兵大队长田口泽少佐派出去的侦听队像猎犬一样在陆安州的各个角落搜寻了半天,然而一无所获。古井坊已是人去楼空,“亲善政府”楼空人去。那么他跑到哪里去了呢?到底是谁玩弄了谁?他把“皇军”玩弄于股掌之上,他才是大玩家。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明着告诉了你,他要动手了;他还告诉你,他将如此这般地动手;他甚至还告诉了你,他的计划,他的部署,他的目的,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你,你能怎么着?
最让松冈感到痛苦的是,他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会逃遁到天茱山吗?答案是否定的,那不是他的风格。他依然在陆安州,在某一个阴暗的角落……不,他不会在阴暗的角落里,也许他现在的指挥部比“皇军”驻屯军司令部还要宽敞明亮,这才是大玩家的风格——这也是最让松冈感到有失体面的事情。他就在你身边,指挥重拳向你袭击!
宫临济也看见了那些电报,他是在传单上看见的,陆安州城内的传单已经铺天盖地了。宫临济抓着一张传单,连滚带爬地撞进驻屯军司令部。宫临济的喊声像是落水的孤儿在呼救——“太君,冤枉啊,‘皇协军’对太君忠心耿耿啊……‘皇协军’已经同天茱山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怎么会……暗渡陈仓呢……”
松冈挥手让宫临济坐下了,给了宫临济一个苦笑。是啊,这个可怜的人儿,他真的是被吓坏了。他知道宫临济的话是可信的,宫临济的恐慌也说明了这一点。
“太君啦,我们的身边有一只虎啊,他就是,他就是……”
松冈微笑着问道,“宫君,他是谁?”
“他一定是夏侯舒城!夏侯舒城老谋深算,阴狠毒辣。他是狡猾的抗日分子,他就是那个沈轩辕啊!”
松冈说,“好吧,看来他们真的要打陆安州的主意了。那好,原信君,宫君,我们就背水一战吧!”
二
事实上,秋野大队是被一步一步地拖进来的。
最初被围的是浜藤少尉指挥的一个小队和“皇协军”三团的一个中队,被围前这支分队正在胡家河乡公所催粮。连日下雨,部队都关在据点里温习《天皇敕语》和《守备规则》。身上都快发霉了,乍一放到民间,就如出了笼子的野兽:鬼子捉鸡捉鸭捉女人,二鬼子抢钱抢粮抢水牛。忙乎了个把小时,抓了四十多个女人,一百多条水牛,都集中在乡公所院内院外。
浜藤少尉开出的价格昂贵得令人咋舌,一个女人要一万斤粮食,一头水牛要五千斤粮食。胡家河地处偏僻,与邻省接壤,是个鸡鸣三省而三省都不大管得着的地方。乡长是个老地主,三十多年来一直是当地的长官。过去的岁月,无非就是张贴官府公告,一会儿是张家的官府,一会儿是李家的官府,再一会儿是马家的官府。对于胡家河来说,都是一样,交钱交粮就是了。因为胡家河多是山区,粮田稀少,百姓中竹木油漆匠人居多。山中还有药材和珍禽异兽,山货生意倒也维持一方生计。过去对付那些来来往往的官府,只要给银子就行。但是这次邪门,鬼子少尉,那个看起来有点对眼的小矮子,一口咬定要粮食,别的什么都不要,银子都贬值了。女人们有老有少,基本上家家一个,像牲口一样被圈在一团,周围架上了干柴。二鬼子中队长叫张宗辉,扯着嗓子喊,“你们大家都听清楚了,太君说了,限定一个时辰,有马车的套马车,没马车的牵毛驴,没毛驴的拉架子车,把粮食运到庐舒县城,不仅放人,还要发运粮费。要是不交粮食,那就不客气了,扒光衣裳,点火烤人。”
这次出发之前,团长翟向贵专门交代,说:“现在风闻陆安州抗日武装在搞什么攥拳行动,风声很大,不少军官都在考虑后路,怀里都揣着‘爱国证’,咱也不能硬充铁皮脑袋,一切见机行事。实在不行就跑到对面湖北的山里,以黄韦岗为中心聚齐。先保证有人有枪,往后跟谁干,咱还要走一程看一程。”这话其实说得够明白了,但是张宗辉是当惯了半个皇上的,他可不想钻进深山老林里去过那绿林剪径的勾当。有“皇军”撑腰,他还可以趁机捞一把呢。来到胡家河之后,乡长已经给了他一个金镏子三个元宝,他授意把乡长家的女人放走了。一个金镏子加上三个元宝让张宗辉尝到了甜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不富,这个道理他懂;但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他就不懂了。他估计这一路一个乡村一个乡村地搜刮下去,再回到三十里铺,他的褡裢就该装满了。有了发财心,张宗辉帮鬼子张罗就很卖力,不遗余力地抓人、牵牛、架柴火。
可是任凭鬼子和二鬼子怎样吆喝,乡长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求情,女人们哭声震天。被圈在另一处的男人却是一脸麻木,蹲在地上吸烟的有,站在那里看笑话的有,怒目而视的有,就是没有人报名送粮食——情况明摆着的,鬼子开的价太高,一万斤粮食换一个女人?他们也不算算,胡家河是靠山吃山,谁家能有一万斤存粮?
眼看就要过了一个时辰,没有一家交粮的迹象,这件事情眼看就搞成了骑虎难下之势。浜藤少尉挥舞指挥刀哇哇乱吼,当真让人把抢来的菜油猪油往柴堆上浇。张宗辉看看这样做也不是个事,当真杀了这么多女人,于事无补不说,鬼子拍拍屁股就走了,可能还把血债算到他的头上,那就划不来了。张宗辉冷静下来一想,也发现鬼子异想天开了,他以为这是日本哪!一个女人换一万斤粮食,别说他拿不出来,就是能拿得出来,有了一万斤粮食,他还要女人做什么?
张宗辉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该出面解围了,就跑去跟浜藤少尉说,“这样看来有困难,他没有那么多粮食,你把他全部弄死,他也还是没有粮食。再说,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搞粮食,杀放火白白浪费时间;这里山高林密,弄得不好还把土匪或者抗日武装引来了。有这工夫,还不如多转几个乡镇呢。”
浜藤少尉年纪不大,敢作敢为。听了张宗辉的建议,小眼睛一眨,觉得很有道理,又把指挥刀举了起来,“吆西吆西,降价地干活,女人的,粮食一千斤,水牛的,粮食五百斤。”
张宗辉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想这狗日的鬼子,做事也太没谱了,一句话就降价十倍。真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这回男人堆里出现了骚动,有人开始交头接耳。浜藤少尉和张宗辉耐心地等待,他们估计这是大伙儿在商量,在算账,看看合不合理,合不合算。但是男人堆里叽叽喳喳了一阵子,又沉寂下来了。张宗辉亲自跑过去催促,问了几句话,这才明白,每家一千斤粮食也拿不出来,连一百斤都没有,家家都没有,连借都没法借。
张宗辉这才觉得棘手了。这些山民看来是豁出去了,问题是他们豁出去了,“皇协军”怎么办?帮鬼子shā • rén,杀了以后又怎么办?新四军七支队那几个小戏,《一条腿》和《汉奸的下场》,虽然是在二团三大队演的,但是“皇协军”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当故事流传,震动很大。从那以后,“皇协军”里就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那就是尽量不做留下把柄的事情,尽量不做留下血债的事情。
浜藤少尉大约也看出了问题,把张宗辉叫过去,呜里哇啦地吼了一阵子。张宗辉哭丧着脸说,“老百姓真的没粮食,shā • rén也没用,再让乡长去吆喝吆喝吧!”
浜藤少尉不耐烦了,说,“抓紧的干活,‘皇军’的任务十万火急。”
张宗辉便又去同乡长商量,先动员一部分人拿出一部分,让鬼子看见粮食,看见粮食了他就高兴了;一高兴了,下面的事情就好说了。
就在这时候,新四军上来了。
江淮七支队的部队是从胡家河西边的天堂涧摸过来的,把指挥警戒的日军伍长和几个鬼子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一个排的“皇协军”举目一看,周围全是新四军,黑压压的,端着枪向胡家河拥了过来。“皇协军”顿时大乱,撒丫子往乡公所跑。不一会儿小炮也响了起来,枪声大作,日本兵都在等待命令,“皇协军”却乱了阵脚。
浜藤少尉还算冷静,把指挥刀抽出半截,原地伫立,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喊了一声,“统统站住,逃跑的死拉死拉的!”
但是这声吼没能把“皇协军”镇住。翟向贵的“皇协军”三团训练有素,逃跑富有经验,转眼之间,十之不剩二三。
扑向胡家河的是冯存满指挥的一团一营,配属的有地方武装八个区中队,武器都是中看不中用的,但将近一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声势还是有的。所以松冈得到的情报是“中央军一个团和新四军一个营”。
根据统战指挥部的部署,一团一营的目的并不是吃掉浜藤少尉,也不是吃掉秋野大队。所以冯存满一直采取敲山震虎、撵鸭子进圈的战术。战斗发起之后,浜藤少尉指挥向dōng • tū围,准备涉水或者泅渡,但是很快被打退了。“皇协军”一个中队,跑掉三分之一;被冯存满的部队和浜藤少尉的督战分队前后夹击又打死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一跟浜藤少尉和张宗辉一起沿北路退了出去。再往前走,就是小赤壁了。
秋野少佐得知“皇军”一个小队被驱赶羊群一般圈进了小赤壁,暴怒异常。当时秋野少佐在庐舒县城,也在为粮食问题坐卧不安。比起乡下,城里的情况要好一些。秋野命令“皇协政府”派人带路,分为二十个小队,每队“皇军”一伍,“皇协军”一个排,大街小巷抓人,主要是抓富人,连饭馆酒楼都搜查了,一个上午折腾出将近三万斤粮食。虽然看起来可喜,但是离松冈大佐指定的数额还是相去甚远。
就在这时候,传来了浜藤小队被围的消息。按照秋野和原信的想法,“皇军”现在兵力分散,尤其要警惕各个击破的战术,所以应该赶快收拢。至于浜藤小队,是死是活就全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绝不能增援,以避免上当。
但是松冈不这样认为。松冈说,“搞不到粮食,松冈联队就没有必要存在了。浜藤小队是‘皇军’的手足,是天皇陛下的臣民,已经陷入魔掌,绝不能见死不救。”松冈在电话里命令秋野,“派出‘皇军’一个小队,‘皇协军’两个中队,由‘皇军’中队长寿森大尉指挥,火速前往小赤壁,救出浜藤小队。此后秋野主力集中在庐舒县城,继续征粮。”
配属给秋野大队的是“皇协军”三团。团长翟向贵审时度势,觉得小赤壁可能是个陷阱,就把自己最信不过的两个中队派给了寿森大尉,然后向秋野建议道,“这个仗打得有点蹊跷,既然小赤壁有抗日武装一个团和一个加强营的兵力,地形对敌又非常有利,他们吃掉浜藤小队应该易如反掌,为何围而不攻?恐怕……”
岂料这话秋野很不爱听,秋野眼珠子一瞪说,“‘皇军’不是‘皇协军’,‘皇军’是不可战胜的,浜藤小队战斗力大大的!”
翟向贵眼皮一耷拉,不吭气了。心里暗笑,狗日的鬼子,个个自命不凡。不可战胜?那好,等着瞧吧!
三
“皇协军”二团一夜冒雨行军,次日下午在榆林寨南二十里安营扎寨。但凭丰泽一个劲儿催促,常相知无论如何不让部队前进了。理由是部队过于疲劳,即便进城,也是师老兵疲,无法战斗,不如留在榆林寨,为“皇军”保障后方通路。
常相知之所以底气很足,是因为常相知手里握有尚方宝剑。
出发前的夜里,在杨家岭的大队部,他不仅接到了“陆安州抗日统战指挥部”的命令,而且还收到了妻子宫钰梅的亲笔信——这实在是喜从天降。妻子在信中告诉他,当初之所以游船被劫,“皇协军”家眷“被杀”,完全是松冈的一厢情愿。松冈计划借天茱山抗日武装之手,加害“皇协军”家眷,目的就是激发“皇协军”对抗日武装的仇恨,笼络“皇协军”的感情,打消“皇协军”反戈一击的念头,切断“皇协军”的退路。但是这个阴谋被抗日武装识破并且利用了。抗日武装把家眷接到一个叫云舒庄园的地方保护起来,制造了将其杀害的假象,营造了“皇协军”同抗日武装不共戴天的气氛。因为不知真相,“皇协军”军官在为家眷举行公祭的时候,悲痛欲绝,哭声震天,使松冈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对“皇协军”的戒备从此解除。但是只要真相一披露,“皇协军”对抗日武装的仇恨就会立即转化为对日军的仇恨,到那时候,“皇协军”将是鬼子身边的一颗重磅炸弹。妻子说,现在家眷们的生活很好,云舒庄园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饮食起居都恢复了正常。家眷们闲来无事,要求为抗日做一点事情,后来就有人给他们发了铁锹,每天到独秀峰去挖坑。开始以为挖坑是为了种茶树,挖了五百多个坑才知道,陆安州的抗日武装很快就要打大仗了,这些坑都是准备掩埋抗日阵亡将士的。想想这么多人为抗日马革裹尸,自己的男人却成为“皇协军”,协助鬼子欺负中国人,心里真是不好受。
常相知的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滚落下来,落在这两行文字上。
妻子在信中还说,抗日统战指挥部总指挥沈轩辕将军还亲自到云舒庄园去看望家眷们,并向家眷们解释说,让各位父老乡亲受委屈了,蒙受了不白之冤。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抗日,把眷属们保护在云舒庄园,同时也是为了保护他们的亲人“皇协军”军官们。这位总指挥说,抗日武装对于“皇协军”的处境始终给予理解。在全民族统一抗战的旗帜下,首要的任务是把日本鬼子消灭掉,打出去。不分党派,不分政见,不分信仰,不计前嫌,以抗日行动为衡量爱国尺度,以爱国尺度衡量做人的准则。宫临济的父亲还向总指挥问了一个问题,“皇协军”算不算汉奸,“皇协军”眷属算不算汉奸眷属,总指挥明确答复,只要“皇协军”能够维护国家利益,反戈抗日,不仅不算汉奸,特别贡献者,还算是民族英雄。至于家眷算不算汉奸家眷,总指挥笑着说,民族英雄的家眷当然就是民族英雄的家眷,怎么能叫汉奸家眷呢?家眷们听了总指挥的话,都很振奋,再也没有人愁眉苦脸了,也用不着担惊受怕了。这些天,大家都在忙着给你们写信,会写的自己写,不会写的请人代劳,伯父是老秀才,他代人写的信最多。总指挥说,这些信要在关键的时候才能拿出来,它们的威力不亚于枪炮,它们将会起到枪炮起不到的巨大作用。
直到那个时候,常相知才恍然大悟。这实在是一步深谋远虑的高着儿,不是欲擒故纵,而是欲纵故擒。大战略必有大出奇,这大约就算是吧。
松冈和宫临济给二团布置的任务是配合丰泽大队在安丰县城征集粮食,数额是二百万斤。安丰县是水稻种植大县,人口有五十万,按说每人交纳四斤粮食、每户平均二十斤粮食,从数字上看并不过分。但现在的实际情形是,陆安州沦陷之后,安丰县的五十万人口,至少逃难跑了十万,在新四军和中央军的控制区十万,也就是说,真正受“皇协政府”控制的,不过二十多万人。这样,每户就平摊五十斤粮食了,这对于每月都要交纳粮食的老百姓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字。
丰泽大队是乘坐卡车来的。尽管泥泞不堪,但四个轮子总比两条腿跑得快。到了县城后,立即着手征粮。丰泽不打算像秋野那样将部队分散,他采取的对策是先将安丰县“皇协政府”的官员集中起来,按照区、乡、保、甲的组织结构,层层签字画押,家家拿财产抵押。各级政府各级官吏包括乡丁听差,共二百多人,都分配有任务,按官职大小,每人增收五千、一万斤不等。谁有困难可以提出来,要兵给兵,要子弹给子弹。
丰泽这一着儿虽然也是老套,但用起来还是行之有效。“皇协政府”出动警察、盐警队、保安队,并临时招收一些社会闲杂人员,二流子懒汉,发给棍棒菜刀,浩浩荡荡地下乡征粮。征粮成绩最突出的就是二流子,二流子从来没有被人当人看过,现在当了走狗,每人怀里揣着十块大洋,至少要搞出两千斤粮食才能交差。这些泼皮无赖并不担心交差,反正是老百姓的粮食,照死里逼就是了,实在逼不出油水的,还可以摸大姑娘的屁股,抱老太太的老母鸡。泼皮无赖接受雇佣之后,整个有一种翻身解放的感觉。
一整天,县城一带鸡飞狗跳,附近乡村鬼哭狼嚎。到了第二天早晨,战绩不菲,挖地三尺钻墙打洞,一共搞了五十多万斤。秋野要求,绝不松懈,连夜捕捉吊打包括各乡镇的一百七十多个地主豪绅,又搞来赎粮六十余万斤。常相知建议说,“有了一百多万斤粮食,已经相当不易了,可以向松冈太君交差了。”岂料丰泽把眼睛一瞪说,“松冈太君交代的二百万斤粮食的标准,一斤也不能少,必须严格落实。”
但是当天晚上,松冈给丰泽发来电报,通报秋野大队在庐舒小赤壁被困,陆安州城内情况异常。丰泽命中队长宫吉大尉带领他的中队押解这一百多万斤粮食,火速返回陆安州。另有两个中队,连夜机动到月亮岭一带待命,准备接应秋野大队。
日军是在县城吃的晚饭,由各个饭馆和学校、工厂伙房送饭,伙食十分美好。“皇协军”二团冒雨走了一天一夜,人困马乏,正在雨地里埋锅造饭,还没有吃到嘴,又接到丰泽的命令,连夜回撤到月亮岭一线,官兵无不怨声载道。
是夜,丰泽大队乘坐汽车掉头南返,半夜时分,前头响起了枪声。原来是严楚汉的部队在当初狙击方索瓦的地方布置了伏击圈。丰泽指挥部队就地展开,掩护宫吉中队押送粮食回陆安州。
按照“老头子”的部署,常相知的身份这时候还不能暴露,“皇协军”二团眼下反正的时机还不成熟,这就让常相知作难了。战斗一旦打响,丰泽势必又要督战,二团肯定要打头阵。对面就是抗日武装,打起来就是自相残杀;不打丰泽就会起疑。常相知把杨家岭叫过来商量。杨家岭说,“既然不让我们现在暴露,‘老头子’的一盘棋肯定就有这一步,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躲避。”
常相知说,“怎么躲啊?最多也就是个耍赖,像过去那样,畏缩不前,但是丰泽的督战队跟在屁股后面,那是要拿机关枪说话的。”
正在犯难,一中队长猫着腰从山下的小路上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走近了,看清了,常相知和杨家岭不禁大喜过望,原来是先期反正到一二五团的李伯勇过来了。扛着国军上尉军衔的李伯勇给二位老长官一一敬礼,然后告诉他们,严团长已经接到总指挥的命令,知道了二位长官的情况,放弃在月亮岭围歼丰泽大队的计划,将其控制并“押送”到小赤壁,一举歼灭。
杨家岭有点不明白,说:“怎么押送啊,还没有抓到呢。”
常相知笑道,“猛虎赶羊群,把他们赶过去。”
杨家岭还是不明白,“怎么赶,他们要是不去怎么办?”
李伯勇说,“大队长请放心,总指挥要赶他们过去,去不去就由不得他们了。”
这个计划确定之后,常相知心里的石头就落到了地下。这时候才抬头看看天气,居然晴了,不仅雨停了,月亮也露出了半边脸。
四
她似乎真的见到他了。
玫瑰色的火烧云在西方的天穹下构筑了一座巍峨的城堡。城堡下面,他身披红色的战袍骑在雪青马的背上,高举的战刀在空中划出闪电,她骑着一匹小红马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再往后,是一望无际的铁骑,战刀林立,旋转着呼啸着卷起阵阵狂风。马队从金色的稻浪中飞跃,从山涧的上空飞过,利剑一般射向陆安州……
一个昼夜过去了,王凌霄几乎没有合眼,然而她一点困意也没有。在隐贤集一间至今也没有搞清位置的房间里,她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教会了从dú • lì旅和七支队抽调过来的报务员们使用“倒流水码”,然后他们就手握电键,奏起了决战前的序曲——那滚烫滚烫的句子,那雷霆一样振聋发聩的语言,那铿锵有力落地有声的话语,就像火焰一样在眼前跳动。嘀嘀嗒嗒嗒嗒嘀嘀的发报声像夜莺悦耳动听的歌唱。手指触在键盘上,就像握着他的手,感受他强壮的骨节,触摸他咚咚的心跳。
是的,这里的每一个环节都是他的心跳,都是他的血液在流淌。此刻,她就是他的骨骼,他的血管。她的每一次传送,都是他的呼吸。他是一尊战神,就是他的举手投足掀起了这场战争的风暴。
风暴在陆安州的土地上席卷回荡,覆盖了所有的声音,淡化了所有的欲念、恐惧、困惑和不安。从他的血管里,从她的手上,流出去的是两个字——决战!
在这一瞬间,幸福感充溢着她的心房。跟随战神,为国家而战,做英雄身后的旗手,当战将的爱人……你不知道生命有多么美丽,你不知道爱情有多么动人,因为你的生命缺少那么多峰回路转的经历,因为你的爱情里缺少那么多生离死别……最美丽的东西诞生了,诞生在爱人高唱的战歌里,诞生在爱人高举的战旗上,诞生在爱人创作的战争里……
从接到指令被任命为电台队队长,到隐贤集的秘密电台站,她就一直处在一种难以言说的亢奋之中。她惊叹这里竟然会有这么多新式电台,其中还有一台R-TY型的。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她只听说过总部和上海有这种大功率电台,抗震性能好。操作这种电台,就如弹奏钢琴一般,纤细的手指在上面飞舞,乐曲悠扬。她看着文稿,都是他的笔迹,字里行间火一样灼热。
她明白了,在他编织的战争里,她的岗位也是一处重要的战场。通过她的手指,他把希望和激情输送给陆安州二百万民众;他把战斗的勇气和智慧输送给陆安州将近一万披坚执锐的抗日战士;他把良知和出路输送给在抗日战线上迷途的羔羊;他把中国人的决心和誓死血战到底的气概传递给了破门而入的强盗。这个电台站蕴含着极大的热能,陆安州的上空电波飞扬,渗透了每一片土地。人民在聆听这声音,战士在聆听这声音,敌人在聆听这声音,陆安州的千山万水在聆听这声音。这是特殊战役里的特殊战场。他是中军统帅,她就是这片战场的先锋,这种感觉真是前所未有的美妙。
现在她总算明白了,之所以让她教会报务员们使用“倒流水码”,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同敌人对话;让敌人被动地、无奈地接收他的信号。他总是那样出其不意,即便是残酷的战争,他也要展示出非凡的艺术才华。为了造成强大的声势,迷惑敌人,他不仅组织了精干的印刷力量,将他的演说文稿以《阵线报》的名义印刷成报,在陆安州的广大地区散发,而且让一个名叫殷绍发的汉子组织三辆马车,拉着电台分别在陆安州周边不同方位,每隔一个小时,重复发报《告陆安州抗日军民书》和《对松冈联队最后一战》文稿。整个陆安州就被这强大的电台功率所覆盖。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得到,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到。但是,包括我们的敌人,每个人都能感受得到浓郁的战争气息,能够感受到扑面而来、步步紧逼的攻势——精神和行为的双重紧逼。
翌日清晨,何中亮来到电台站。何中亮说,“战役前期工作已经结束,非常圆满,一号十分高兴,请你代表他向电台队全体同志致以祝贺!”
她问,“请我代表他?”
何中亮说,“是的,是请你代表他。”
她的心里猛地一阵温热。她又问,“他在哪里?能不能让我见一面?”
何中亮说,“现在不行。战役已经进入第二个阶段。一号命令,电台队立即转移,组成基本指挥所。”
她问,“他是不是在那里,我能不能在基本指挥所见到他?”
何中亮说,“对不起,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请你迅速组织转移。”
王凌霄不再追问了,招呼报务员们收拢物资。
当天中午,他们来到了小蜀山上,在半山坡阳面的一座古城堡遗址处隐蔽待命。何中亮告诉他们,除了一部电台开机值勤以外,其余报务人员休息,至少要保证两个小时的睡眠。估计恶战将在下午四点到五点左右开始,那时候全部电台都要保障一号的指挥。
但是王凌霄无论如何无法入眠。大战在即,小蜀山上出现了难得的寂静。他们栖身的这座城堡遗址,是用很厚的砖石砌成的,岁月在黑色的墙面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散乱地长着青苔。城堡两边的墙垛上,还有炮台的基座,指向山下的淠水河。城堡无语,但又不动声色地告诉今天来此小憩的人们,这里曾经是一个古战场,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战斗。
她很想四处走走,但是按照战场纪律,现在她还不能随便走动。常识告诉她,既然已经被确定为基本指挥所了,那么,这座山包已经被戒严了。
王凌霄在山南,沈轩辕在山北。
基本指挥所构筑在小蜀山北面787等高线上。这里有一个类似鹰嘴崖的巨大巉岩,像小蜀山往前伸出的下巴。巉岩下面的山洞,外围被石块垒起来,里面是一个宽敞的作战室。作战室已经被布置起来了,正中间是作战地图,地下有沙盘和长方形的会议桌。这都是七支队特务营和dú • lì旅工兵营按照沈轩辕的意思修建搬运的。当初霍英山对修建这个指挥所不以为然,认为是脱裤子放屁,结果被沈轩辕批评了一顿。沈轩辕说,“打大仗,要有大气派,要搞个像样的指挥所。不能像你霍英山同志,老是游击作风。”
这是一个天然的点将台。以此为站立点,东边十二公里是大蜀山唐春秋的防线;东北方五十公里是陆安州;北边是安丰至庐舒公路,丰泽大队在严楚汉打打停停的驱赶下,正一步步向这边靠拢;西北方四公里是桃花坞,正西方和桃花坞同等距离的便是沈轩辕为这次战役精心选择的主战场小赤壁。
作战室里,沈轩辕面壁而立。壁上是一幅用红蓝铅笔标注好了的作战地图。
沈轩辕穿着黄呢子国军军服,佩戴新四军臂章,领口上缀着一颗将星。据说这是叶挺军长的装束。沈轩辕的身后,是彭伊枫、霍英山和唐春秋。彭伊枫已经被任命为副总指挥兼西集团指挥,唐春秋为副总指挥兼东集团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