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唐云际说,“哦,这个看法新鲜,说说看。”
岑立昊说,“二十世纪之前的战争是建立在冷兵器、热兵器、机械化兵器的基础上形成的,在这些战争模式中产生的指挥艺术,人文哲学、历史、地理知识含量较大,也就是说社会科学成分比重较大,所以我认为他接近于文科艺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妙算在于算人,胜券操在人手;而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未来战争从战争目的到手段,到实施空间,到持续时间,同常规战争都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在战争领域里,自然科学知识含量也就是说技术的比重占决定性的成分,从而显示了未来战争的指挥艺术更趋近于理科艺术。进入这个领域,人海战术就不灵了。”
唐云际认真地听着,脸上始终微笑。
岑立昊最后大着胆子说,“我认为对于以劣胜优要辩证地看,说到底,劣是不可能胜优的,常规战争所谓的以劣胜优,是指集中优势兵力,利用天时地利,可是高科技时代的战争兵力问题将不是问题,天时地利的主动权也在科技含量更高的一方手中。我们还是应该高度重视发展优势。”
唐云际离开22军之前,对钟盛英说,“这个同志想问题确实超前,但是我们也确实需要前瞻意识。可惜啊,现在当局长副局长恐怕还嫩了一点,先去当个参谋会不会委屈了他?”
钟盛英说,“他也是当了三年团长的人了,最好能用一下,”
唐云际说,“当参谋也是用啊,而且还只能当个小参谋。我那里,哪个局都有几个副师职参谋。”
二
岑立昊就要调走了。
得到这个消息,266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映。
黄阿平乍听说这个消息,很为岑立昊高兴,虽然岑立昊调走了对他没有什么好处,但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像岑团长这样正派和有作为的人,应该到大机关去。但没过三个小时,传说就来了,说岑立昊是因为犯了错误,在266团呆不下去了,调到总参机关去当参谋,实际上是体面下台。也有人说,上级调查组认为,岑立昊是一个纸上谈兵的人物,抓基层基本上是外行,所以就推荐到机关去了,没实权了,耍笔杆子去了。
黄阿平对这些议论很气愤,也很难受。
黄阿平被人看成是岑立昊的人,仅仅在于他很受岑立昊的器重。当然一个人器重另一个人,是需要理由的,一旦理由充分了,一个人被器重了,自然感情也就靠近了,这是不容置疑的。
那是在岑立昊刚担任团长不久,266团要向师里上报调整营以下干部,当时有两个人争论比较大,一个是三连副连长黄阿平拟提该连指导员,政治处拿的方案原本没有,是岑立昊临时提出动议的。事前岑立昊曾经同政治处主任刘尹波商量过,但刘尹波向刘迎建政委汇报的时候,刘政委不表态,刘尹波就不好说什么了,政治处拿的方案最终没有把黄阿平列为提升对象。干部问题是个敏感问题,一般都要经过事前酝酿,常委通气,形成方案之后再上会就基本成熟了,有些不同意见也可以在会前做工作。而方案里没有,就没有常委交流的前提,临时动议一般都要经过一些波折。
果然,对于黄阿平的提升,孙大竹和范辰光反对,尤其是孙大竹反对得最坚决,理由是黄阿平其人不务正业,仗着有点英语底子,一天到晚看洋书,叽叽咕咕地放洋屁,不太关心连队的训练,还口出狂言,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搞什么“米秒环”,外军都在发展新装备,以后战争恐怕连人影都见不到,你跑十秒钟跑一万米十发子弹打三百环也不管球用,要发展高科技。对于步兵摸爬滚打那一套,黄阿平嗤之以鼻。孙副团长虽然是分管后勤的,但他经常过问训练问题,他最怕别人说他不懂军事,可黄阿平偏偏说,有人凭着投手榴弹,就能当上副团长,高科技战争,手榴弹能扔到导弹上吗?对黄阿平的散漫行径和无耻谰言,孙大竹自然深恶痛绝,所以坚决反对提拔黄阿平,说:“别说让他当指导员了,副连长都没当好。看他那个崇洋媚外的劲头,我担心真的打仗了,这小子投敌的可能性都不是没有。”
范辰光对黄阿平也不太喜欢,他原来是黄阿平的教导员,对黄阿平的情况比较了解,几年前他还曾经把黄阿平作为四小金刚纳入了他的宣传计划,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四小金刚这个品牌没有打出去,而随着彼此地位身份的变化,黄阿平这小子越来越不讨范辰光喜欢了。范辰光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你们就知道黄阿平是怎样一个同志了。就上个月,我到三连去,连队都在训练场上训练轻武器射击,这个同志坐在老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像和尚打坐入定似的。我观察了很长时间,他一直是这样。问他们连队的一个排长,你们副连长这是干什么?那个排长也是二乎二乎的,说分队练射功,他们副连长这是在练坐工,准备将来官当大了坐主席台仨小时不挪窝,也不撒尿。你说这叫什么玩意儿。这样的干部能用吗?”
在座的几个常委都笑了。
岑立昊说,“黄阿平固然有缺点,人无完人嘛。但黄阿平这几年潜心研究外军人才成长过程,是很有自己的见解的。他认为我们有差距,是恨铁不成钢,是希望我们强大,并不是看笑话,也并不意味着自暴自弃,跟崇洋媚外是两码事。这个人写了十几万字的《十国军官之路》,我看很有见解,对我们有很多启示作用。我要是有门路,就推荐出版。这个人将来放在干部股,绝对是块好料子。一个小小的副连级干部,如此有眼光,有忧患意识,难得。这样的人老是不提,他最后也只好卷铺盖,我们的人才不就是这样流失的吗?”
孙大竹说:“用干部不仅是个个人问题,它体现了一定的导向性,如果黄阿平这样的人都提起来了,会不会有负面影响,会不会挫伤那些安心本职工作的同志的积极性?”
岑立昊说:“这里有个问题要解决,我们提倡安心工作,但是具体情况还得具体分析。不安心有几种,一种是懒惰消极,一种是好高骛远,还有一种是用非所长。可以说,黄阿平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副连长,也有可能不是一个好的指导员,关键要看这些位置是不是合适他。你老孙是军里挂号的基层管理先进干部,让你当副团长你安心,让你到服务社卖东西你能安心吗?不仅你不安心,别人还不放心,怕你把账算错了。”
在黄阿平的问题上,刘迎建最初缄默。刘迎建是个老政委,岑立昊和刘尹波当连长指导员的时候刘政委就是团里的副政委了,岑立昊在他面前当然有所收敛,刘政委不表态,岑立昊就感到很孤立,他非常希望刘尹波能够支持他一把。但作为政治处主任,刘尹波的处境很微妙,没有摸清刘政委的态度之前,他是不好轻易表态的。
刘尹波斟酌再三,最后还是表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态度:“黄阿平这个人,是有点狂,不太好管,但军政素质都比较好,倒也算个人才。用和不用,都有说法。”
岑立昊说:“干才能用不好用,奴才好用不能用。但从部队建设的立场上看问题,我们应该宁用不好用的干才,也不能用好用的奴才。干才一旦用好了,就能发挥重要作用,而奴才只要发挥用处,就是帮倒忙。”
参谋长韩建设也觉得岑立昊的想法比较有远见,部队干部的现状也确实值得思考。韩建设表示赞同意团长的意见,说:“把黄阿平这样的人提起来,用到一个新的岗位,即使是尝试性的,也是值得的。我们的干部工作的确需要有些新举措。”
另一个副团长姚文奇和后勤处处长朱白江表态,“黄阿平这样的人,如果用的不是地方,可能就是个垃圾,是差干部,但如果用的是地方,就很有可能是个宝。”
经过几个回合的争论,从常委们的发言中,已经能够感觉出多数人倾向于岑立昊的意见,刘迎建最后拍板——这大约也是老政委对新团长做出的一个姿态——同意岑立昊同志的意见,提升三连副连长黄阿平为三连指导员。但是黄阿平最终没有调到机关,而是始终都在基层工作,至于原因,那就说不清楚了。
黄阿平钦佩岑立昊,所以在去年洗剑抗洪抢险那次卸载小钢轨的行动中,尽管他也心存疑虑,但是后来他还是执行了,而且是他带的队,那时候他也听说了常委会的争论,并且也觉得岑团长的决策可能是错误的,但是他没有抵制,只是一门心思地想把事情做好,替团长弥补一点什么。他甚至热血沸腾地幻想,他带着部队三下五除二就把那条铁路掀开,像扛梯子一样扛到洗剑大坝上,就那么往河里一放,一排坚不可摧的水中屏障就竖起来了,然后是各个地段过来参观,范辰光等人在岑立昊面前点头哈腰地检讨认错。可是,确实太难了,他哪里能够想得到,那些钢轨是那样的难卸,卸下了又是那样的难运,运下来又是那样的派不上用场呢?
从那一天起,他就发现范副政委给他的脸色更难看了,一次到团里开会,范辰光朝他似笑非笑地说,“啊,黄副教导员啊,临危受命,功高一筹啊,好啊好啊,好好干!”
他当然能够听得出来范副政委的讥讽,但是他不在乎。
现在好了,岑团长走了,范辰光,还有孙大竹,他们能放过他吗?
放不过也不要紧,那就来吧!
一连几天,黄阿平的心里都有一种很悲壮的感觉。他想去看看岑团长,去告个别。可是,每当有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又把自己制止了。他和岑团长是什么关系,别人恨不得把他说成是岑团长的干儿子,可是他连岑团长住在哪里都不知道,除了在会场和训练场上,他从来就没有同岑团长单独在一起过,尽管心里离得很近。
三
听到岑立昊要调走的消息,李木胜很难形容自己是什么心情。最初他以为是别人开他的玩笑,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有恐岑症,时不时地开他的玩笑,有时候打扑克打的好好的,有个人在外面打招呼,说团长好!这边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李木胜已经站得笔直了。后来,他终于搞清楚了这件事情是真的,他愣住了,愣了一会儿就热泪盈眶了,但是他不敢有所流露,只是悄悄的回到家里,关上厕所的门,蹲在便坑上让泪水流个痛快。
天地良心,没有人比他更怕岑立昊了。不管他是怎样的谦虚谨慎毕恭毕敬,岑立昊就是不喜欢他,甚至是蔑视他。他得罪岑立昊的原因还不仅是他不该打俘虏,不该打耕牛,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能力。
岑立昊当团长的时候,要求各连连长每周向他汇报一次情况,内容是一周工作的重点、要点、难点,还有工作中的疑点。就这几点,把他的穴位给点住了。他找不到重点,即使是找到了,他也不可能解决。
岑立昊要求官兵分训,连长们要对十几种假设敌情做出自己的战术方案,文字上要形成想定作业,实际指挥中要根据敌情变化随机应变,临机拿出预备方案。对别的连长来说,虽然也是高难动作,但咬咬牙还能对付,而对他李木胜来说就是天方夜谭,打死他他也学不会,再加上表达能力不行,每次汇报又是驴头不对马嘴。岑立昊当然不喜欢他了。
三年前为了搞个副营职解决家属随军的问题,他差点儿都想去给岑立昊下跪,可他知道,他要是真的去下跪了,那就更没戏了,哪怕刘迎建政委再坚持,他也不可能当上后勤处的副处长。岑立昊认为后勤处的副处长是个很重要的职务,专业性强,打仗时搞战勤保障是需要独当一面的,必须经过后勤指挥学校学习或相关的培训,而李木胜虽然本分,但缺乏朝气,工作死板,更重要的是对后勤工作完全是门外汉。岑立昊的态度很坚决,说,“像李木胜这样的人,你就是把他提成县委书记我也没意见,就是不能让他当后勤处的副处长。”一句话说到底,部队是要打仗的,不是福利机构,不能因为照顾家属随军就降低干部使用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