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斯是如何变成一台机器的-(1996)-How Alex Became a Machine
(美国)斯泰潘·查普曼steanchaan——著
赵晖——译
斯泰潘·查普曼(1951——2014)是一位美国作家,1997年,凭借他首部同时也是唯一的长篇小说《三套车》(,1996)获得菲利普·k迪克奖。他在伊利诺伊州的格伦科长大,就读于密歇根大学。查普曼一生中要么全职写作,要么做零工。他曾经和妻子琪亚一起,为亚利桑那州的小学生表演公益木偶剧,表演最终因木偶起火而告终。查普曼写过一本古怪的儿童版数学书,还为各种艺术节创作演出剧本。2014年,他突发心脏病离世,当时他正伏案工作,创作新小说。
作为一个小说作家,查普曼把神话、科幻、幻想和超现实主义融为一体,写出了众多不同寻常、讽刺和黑色幽默的小说,这些小说往往是反体制的。他与马克·吐温、拉弗蒂(rafferty)、小库尔特·冯内古特等杰出的美国自由思想家有着相似之处。查普曼的第一个故事卖给了充满传奇色彩的约翰·坎贝尔,于1969年12月刊登在杂志《模拟:科幻小说和事实》()上,此后又四次被达蒙·奈特的著名选集《轨道》()收录。他的作品后来还被获得世界奇幻奖的“利维坦”(leviathan)系列(1994——2002)收录。然而,查普曼也是为数不多的、作品常出现在《芝加哥评论》《夏威夷评论》《威斯康星评论》《象鼻虫》()等著名刊物上的科幻小说作家。他一生共发表300多篇短篇小说,其中只有少数作品收录在《危险音乐》(,1996)和《档案》(,2001)中。《完整的故事》并未完成。
查普曼最著名的作品是《三套车》,1997年,本选集编者通过汉姆西出版社出版了这部小说。出版之后,它广受赞誉,大概是当年阅读量最高的科幻小说。然而在此之前,这部小说一度被120多家出版社拒绝,直到它被杰夫·范德米尔的“利维坦”(leviathan)系列收录,才终于出版。拒绝这部小说的编辑众多,事实上,在菲利普·k迪克奖颁奖典礼上,查普曼恰巧就坐在其中两位拒绝过这部小说的编辑中间。《三套车》的遭遇也说明,当时在美国市场上出版自成一格的长篇作品是多么困难。
《三套车》是一部经久不衰的超现实主义科幻杰作,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漫画的影响。书中的一些段落极富想象力,其大胆程度,堪称科幻小说之最。虽然小说中的辛辣、幽默的风格让人想到约瑟夫·海勒和特里·萨瑟恩,但是查普曼独具一格的是,在作品中融合了神话、心理学和来世的元素。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个吉普车机器人(亚力克斯)、一只雷龙(娜奥米)和一个老妇人(伊娃)的故事:三个紫色太阳炙烤着一望无际的沙漠,三位主人公在沙漠中艰难跋涉,他们失忆了,只有在晚上、在梦中,才能记起自己的部分身世,更加糟糕的是,沙尘暴把他们从自己的身体里拖出来,然后放入另一个身体。
这部小说在三人前世的梦境故事和现世对身处何处及怎么脱身的探索之间转换。在这种探索形式下,查普曼创作了一个鲜活有力的救赎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悲情被幽默所激发,痛苦被安慰所化解。
本书所摘录的《亚历克斯是如何变成一台机器的》就选自《三套车》的第7章和第10章,完整地讲述了亚历克斯被贪婪的工业资本主义逼得失去人性的故事。
装配
1995年,当我还住在芝加哥的时候,我是一个沉闷的小傻瓜。那个时候我有腿,还有大部分手臂——那是我一生下来就有的。在第一次跃进后,我自我毁灭的速度放慢下来。当我在工厂砸断自己的一只手,回家去喝啤酒,然后什么也不想之后,快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一定十分眷恋自己。
我说我过去是个傻瓜,但我可不相信他。把这个小傻瓜想象成一个纸人会好一点。给他穿上一件浅蓝色的纸衣、一条灰色的粗纸裤、一双黑色的小鞋子。把他塞进一个可以滑动的纸板公寓,在一个玩具剧院的盒子里,这个盒子叫作工厂。纸板墙、纸板人、纸板机器。很好。现在,给他断掉的右臂安上一个强力螺丝刀,给他断掉的左臂安上一个假肢。
那就是他的样子。
然后让他站在传送带旁边。传送带上的一个个电视显像管陆续从他身旁经过,它们被安装在带电路板和彩色编码电线的钢架上。
他的新工作,就是当电视显像管经过的时候,把梅森奈特纤维板安装到钢架上。他的左手放置螺丝钉,强有力的假肢把螺丝钉拧紧。他的手会按预先设定的回路操作,不需要他动脑子。
所以他的注意力四处游荡。他研究水泥地板上的灰尘,或者看其他的装配工人——在某种程度上,需要思考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再不然,他就闭上眼睛,倾听工厂的声音——弹簧扳手的嗒嗒声、传送带马达的嗡嗡声、空调发出的白噪声。
他编造关于他过去的谎言。他假装自己在一场战争中失去了双手。是的,他正悄悄地与工厂开战。显然,工厂赢了。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来这里只是为了赚钱。而他不需要钱。钱能做什么?他从未离开过工厂。他不见天日,从不睡觉。
他听起来就像个谜。没有手,从不睡觉,跟工厂开什么战?我不知道,但是挺毛骨悚然的,哈哈哈。
我没有拒绝领工资。事实上,我领三份工资,因为别人三班倒,而我每天用不同的名字不间断地上班。下午四点,我会用亚历克斯一号的名字打卡下班,用亚历克斯二号的名字打卡上班。
但是人必须睡觉。也许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也许我真的是个自欺欺人的机器。自欺欺人很简单。你只要随便找个地方,一直工作,永不睡觉。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而这是你能做多少事情的关键。
你可以想想你的人生目标。你可以算算距离下一次茶歇还有多久。等茶歇时间到了,你可以去所谓的自助餐厅——一排靠着石膏板墙的自动售货机——然后坐在聚氨酯座椅上,再想想别的。你可以喝着热巧克力和鸡汤思考。你可以吃个热狗和冰激凌三明治思考。你可以想想今天拧紧了几颗螺丝钉。如果你是我,你不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停止思考。这是一个重大的设计缺陷。如果我停止片刻,我就会死机。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正站在装配站上,安装梅森奈特纤维板。这个时候,领班博世先生和看门人西弗先生沿着过道走来,停在了我的身后。博世先生拍拍我的肩膀,引起我的注意,然后弯弯手指,叫我去他的办公室。西弗接替了我的位置。
博世先生的办公室位于我们工作的地下室一角,是一间装有玻璃的小隔间。那里有一张金属桌子、两把椅子、一个档案柜,还有一个衣帽架。鹅颈灯在一张沾了油渍的纸上投下一个椭圆形的光圈。博世先生是一个戴眼镜的秃头,他的镜片很厚。他示意我坐在椅子上。然后他沿着桌面,把一张备忘录推给了我。
“公司想给你换岗。这是管理层想出来的一些新的狗屁激励法。你看看。”
我拿起备忘录,放在自己面前。我不想看,但是我被严格要求不能抗拒。痛苦的经历告诉我,当你违抗别人的指令时,你会立刻陷入他们愚蠢的自我世界里。为了避免争吵,我不再和任何人说话。我活在自己愚蠢的世界里。可怕的孤独,而且总是被白痴环绕——这就是我的生活。老鼠减少挑衅,把自己的脚咬掉了。博世先生耐心地看着我。我尝试去看备忘录,但是不管我怎么拿它,都感觉是上下颠倒的。
博世先生解释说,我的新工作是去做其他人的工作。不是同时做,而是一次做一样。我将解放其他岗位的工人,让他们每人休息10分钟。
“给你加12的薪,”博世说,“这是一次提拔。你知道为什么选择你吗?因为你的考勤记录是最优秀的。你从不生病吗,亚历克斯?”
“我正在训练成为一台机器。我什么时候开始呢?”
“现在开始。恭喜你,这个新工作对你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嗯。”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亚历克斯?”
“我不知道。”
“因为你的心理问题,亚历克斯。你有个非常大的心理问题。这我以前说过吗?”
“可能说过。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对自己以及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威胁,亚历克斯。你需要治疗,亚历克斯。很多治疗。”
“谢谢你的关心,博世先生。”
我离开了办公室,开始往装配线走。我的螺丝刀手还拿着备忘录,所以我又看了一遍。比之前更糟的是,我不但不能看,现在连它讲了什么都记不得了。这些天我究竟是怎么了?日常用品会让我感到困惑。纸杯、闹钟、备忘录……我知道这些东西是有用的,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它们叫什么。
喇叭声在我的耳边响起。我站在两辆叉车之间,两个司机正在争通行权。我避开了他们。
我去了更衣室,打开我的柜子,准备把我的螺丝刀换成一种用途更广的假肢。我选择了原来戴在左臂上的假手。
西弗还在我的工位上,满腔热情地做着我的工作。显然我们都被提拔了。我沿着装配线走,一路走到运送录像机成品的货梯前。我注视着人们,记住他们的装配动作。我心想,如果有足够多的我,整个工厂哪还需要他们?
我走到伊万杰琳后面,她是一个老年黑人妇女,腿上还有静脉曲张。我喜欢伊万杰琳,因为她欣赏我假肢的巧妙之处,有一次她还给了我一张圣诞卡。今天她穿着一件艳丽的粉红色裙子,头上有卷发器。电路板在移动,伊万杰琳把二极管托盘上的二极管拍到每一块电路板上,一手拿着镊子,一手拿着焊锡枪。她看见我,就拔掉了耳塞。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问我。
“他们安排我做新的工作。”
“太好了,亲爱的。你太聪明了,不应该在这里干活。”
“把焊锡枪给我,我来替你工作。”
“哦,太好了。”
伊万杰琳从凳子上下来,僵硬地走开了。
但是她说的话已经慢慢地潜入我大脑里的一个黑暗角落。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危险的问题。
那个夏天,我花了好几个礼拜,学会了在地下室我们那层完成装配的每一项操作。我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希望我能很快成为一台机器。除了失眠和想得太多,我很满意。直到我做了那个噩梦。那是一天夜班第一次茶歇的时候。我在自助餐厅的椅子上睡着了,做了一个噩梦。
我梦见我像往常一样在装配线上工作,只是我们不在制造电视机,而是用砂轮机制造飞机零件。塑料芯片从我的护目镜上弹了出来。我想知道为什么这些巨大的机身部件的原料是苯乙烯。苯乙烯非常易燃。于是我走下工位,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组装这些部件的地方。我发现了一个机库,里面全是实物大小的轰炸机,轰炸机里面空空如也。它们令人印象深刻,但是不会飞。
在机库的一端,一组人正把轰炸机推到阳光下。我跟着一架轰炸机出来了。轰炸机沿着倾斜的跑道滑到一台巨型磨床的漏斗里,然后被切成碎片——我想,这样一来,碎片就可以熔化,模压成更多的飞机部件。
我走回工厂,想跟别人分享我的发现。博世先生在那里,但是当我想和他说话时,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我去了更衣室照镜子,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的嘴张不开:我的头是白色塑料做的,光滑且中空。
我在椅子上醒来,试着回忆那个梦,但是我只能记起:我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在做什么?为教育系统有限公司工作。组装什么?产品是什么?我四处打听,但是似乎没有人知道。大家只是说:一些有教育意义的东西。一个精神正常的人会就此打住。但我不是精神正常的人。我是一个缺失梦想、正在训练的机器,我在做调查。
我进入货梯,跟着一批组装好的录像机到了楼下。一个叫乔的亚洲人告诉了我组装顺序。乔留着杂乱的山羊胡,有一双灵活的手。他整天都在装配厕所冲水槽。他在拧漂浮的铜球。
“也许这层楼和我那一层生产不同的东西。”我猜测道。
“不,”乔说,“都一样。”
“也许这是一个收费厕所,里面有付费电视。”
“我们的猜想一样赞。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纯属好奇。”
乔挠挠下巴。“好奇害死猫。”他对我说。
我跟着冲水槽往下游走,寻找组件会合的地方。
“打扰一下,我做一个调查,你认为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再替其他人工作,我更改了自己的工作内容。我要在一个地方待足够长的时间,观察人们在那里做什么,以及做出来的东西去了哪里。一个叫里维斯的嬉皮士有一个有趣的理论。当他把三个不同颜色的彩色灯泡——一个绿色、一个红色、一个蓝色——拧进显示屏时,我问他:
“你觉得这是干什么用的?”
“管它呢!我忙得很。”
“但如果你大胆猜测……”
“也许这啥也不是,伙计。我有个朋友从这里下到二楼工作,他负责安装坐垫。所以你想啊,坐垫、录像机、马桶、彩灯……这到底是啥?你知道吗?我都不敢想!有一百万种可能,但是我根本不愿去想。”
里维斯就到此为止。轮班还没有结束,我就打卡回家了。我从普拉斯基走到洪堡,然后乘公交车向东到了国民警卫队的军械库。我住在三楼,在沃尔格林楼上。我吃了些爆米花,就犯困了。我睡在地板上,因为我还没来得及买床垫。屋里有很多的蟑螂和老鼠,但是它们从不挡道。我想可能是我把它们吓着了。
入睡后,我做了另一个梦。我梦到看一部无声电影,讲的是一个过于严肃的年轻人,名叫菲利克斯。他的胡须剃得很干净,长相有日耳曼人的帅气,黑色头发从宽而白皙的额头向后梳,就像科林·克莱夫。
他在一家工厂上班。他的工作是巡视机器,用秒表计算压缩循环,并在一个本子上做记录。还有的时候,他坐在一面倾斜砖墙的壁龛里,在桌边拉动一台加法机的杠杆。
这部无声电影中的一切都是巨大的、棱角分明的、倾斜的。活塞下落棒极了。蒸汽从地板炉排里喷出。穿着囚衣的无脸寄生虫艰难地前行。肥胖的监工从钢结构阳台上甩出牛鞭。
菲利克斯被叫到他上司伊万的面前。伊万是一桶长着海象胡子的猪油。伊万命令菲利克斯清理一间发霉的储藏室,腾出空间好摆放新的机器。于是,菲利克斯卷起袖子,开始干活。
在搬车床的时候,菲利克斯发现有个东西夹在车床和墙壁之间。(令人伤感的背光亮起,不祥的风琴声传来。)菲利克斯掸去上面的灰尘,发现那是一个并不特别的黑盒子,大小和大词典差不多。他露出一种奇怪的、反常的表情。这个盒子里有一些东西。那天晚上,他偷偷地把盒子放在外套下面,带回了家。字幕:过了些天。
菲利克斯变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专注于工作,但是他忘了刮胡子。他瘦了。他的眼睛像被俘士兵的眼睛。字幕:一天早上。
菲利克斯来上班时,比以前更加憔悴。他的大衣奇怪地缠在身上。他把大衣脱下来,挂在一根钉子上。他的右手被一只粗糙的爪子所取代。没有病假,没有任何解释。只是缺了一只手,断手上还装着这只肮脏的自制爪子。
其他工人被他吓得不敢发问。谁都不和他说话了。但是人们私下的议论非常多。于是,菲利克斯被叫进了伊万的办公室。伊万坐在桌子对面,小心翼翼地问了一个问题。字幕:发生了什么事?
菲利克斯坐在那里,一半身子在阴影中,一声不响地盯着伊凡。他仍然高傲得不想撒谎,但是他怎么能告诉他的上司,他把手伸进了一个黑盒子里呢?伊万低头看着那只爪子,一只很容易挠破人喉咙的爪子。
这个时候,电影中断了,银幕变白,梦也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