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瑞秋-(1987)-Rachel in Love
(美国)帕特·墨菲aturhy——著
赵晖——译
帕特·墨菲(1955——)是一位美国的科幻和幻想作家,现居旧金山,处女作是短篇故事《窗边的夜鸟》(,1979)。她的第一部小说是《暗影猎人》(,1982),讲述的是一个石器时代的人通过时光机,进入了一个残酷而陌生的未来的故事。
墨菲在为各种太平洋海岸组织编辑和制作环境报告和图表之后,于1982开始编辑《探索博物馆》杂志,即《探索博物馆》的季刊,由旧金山探索博物馆策划,旨在促进人类感知与艺术和科学之间的亲切感。在20世纪80年代,墨菲和金·斯坦利·罗宾逊一样,被称为人文主义作家。人文主义被认为是反网络朋克的,尽管两者的界限并不是很明确,因为像帕特·卡迪根这样的作家也被纳入了网络朋克运动。墨菲与罗宾逊一样拒绝标签,认为标签有局限性。
《恋爱中的瑞秋》(《阿西莫夫科幻杂志》,1987)应该是墨菲最著名的作品,并获得过星云奖和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它讲述了一只雌性黑猩猩以高超的智力,逃出一个没有人情味又十分可怕的研究所的故事。这个故事对虚构角色和对当代现实主义的侧重,使得它成为一部杰出的科幻小说。此外,动物行为科学的进步,最近美国黑猩猩试验的结束,以及重新定义人类与动物的关系的重要性,使得这部作品更加具有现实意义。
墨菲在《出发点》()一书的后记中写道:“我的许多故事针对的都是局外人,即那些被困在不属于他们的世界里的人,(包括)瑞秋,一个有着少女思想的黑猩猩。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角色发现了我(在孩提时代)一直在寻找的秘密之门。他们进入了一个满是奇异物品和陌生人的新世界,而这恰好是我们每天生活在其中的世界。”
这是一个夏日的周日早晨,在彩色沙漠边缘的一个偏远牧场里,一只名叫瑞秋的棕色小猩猩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电视正在播放电影《人猿泰山》,她看得津津有味。她毛茸茸的胳膊环抱住膝盖,身子兴奋地来回摇晃。她知道,她的父亲亚伦认为,她已经这么大了,不该再看这么幼稚的电影。但是父亲还在睡觉,因此不能说她。
电视上,泰山被一群邪恶的侏儒困在笼子里。瑞秋担心泰山不能及时逃脱,并把简从那些囚禁她的象牙走私者手中解救出来。这时镜头对准了简,她被绑在吉普车后面,正独自轻声呜咽。瑞秋知道不能大喊——她偷偷往父亲的卧室看了一眼,他还在睡觉。亚伦不喜欢瑞秋在自己睡觉的时候大喊。
当电影插播广告时,瑞秋去了她父亲的房间。她准备吃早饭了,她想叫他起床。她踮着脚走到床边,看他醒了没有。
他的眼睛睁着,双眼无神。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发乌。亚伦·雅各布斯医生,这个被瑞秋叫作父亲的人,没在睡觉。昨晚,他心脏病发作死了。
瑞秋摇晃他的时候,他的头随之晃动,但是他没有眨眼,也没有呼吸。瑞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头上,推他,想让他醒过来,抚摸自己。可是他没有动。当瑞秋靠向他时,他的手无力地垂在床边。
卧室窗户开着,微风吹进来,他每天早晨都会仔细梳理的缕缕白发随之飘动,露出光秃秃的头皮。在另一个房间,大象在丛林中奔跑,正去营救泰山。瑞秋轻轻地呜咽,但是她的父亲没有动。
瑞秋离开了她父亲的身体。在客厅里,泰山在藤蔓上荡来晃去,穿过丛林去营救简。瑞秋没有管电视里在播什么。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仿佛在寻找安慰——走进她自己的小卧室,在她父亲的实验室里踱步。墙上的笼子里,白色的老鼠用火红的眼睛盯着她。一只兔子在笼子里蹦跳,发出一阵缓慢而沉闷的砰砰声,就好像羽毛枕头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声音。
她怀疑自己想错了。也许父亲只是睡着了。她回到卧室,但是什么也没有改变。她父亲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她蜷在父亲的身旁,抓着父亲的手,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只认识他。他是她的父亲、她的老师、她的朋友。她不能让他独自在这儿。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亚伦依然不动。房间渐渐变暗,但是瑞秋没有开灯。她在等亚伦醒来。当月亮升起时,银色的月光从窗户洒进来,洒在远处的墙上,形成一个明亮的长方形。
在农场外一处贫瘠的石漠化的土地上,一只郊狼扬头向升起的月亮哀嚎,那单薄的声音就像火车呼啸着穿过废弃的车站一样孤独。瑞秋也哀嚎起来,声音孤独而忧伤。而亚伦静静地躺着,瑞秋知道他已经死了。
当瑞秋还小的时候,她有一个最喜欢的睡前故事——我从哪里来?她会用手语问亚伦,再讲给我听。
亚伦会说:“你都这么大了,不能再听睡前故事了。”
拜托,她比画着,给我讲讲吧。
最后,他总是会受不了瑞秋的软磨硬泡,向她妥协,然后给她讲故事。“从前,有一个小女孩叫瑞秋,”他说,“她是个漂亮的女孩,长着金黄色的头发,就像童话中的公主。她和她的父母过着幸福的生活。”
瑞秋会依偎在毯子下。这个故事和别的美好的童话故事一样,都有悲剧的成分。在故事里,瑞秋的父亲在一所大学工作,研究大脑的运作方式和活跃的脑神经冲动所形成的电场。但是大学里的其他研究人员并不理解瑞秋的父亲,他们不信任他的研究,不再给他研究经费。(在讲这一部分的时候,亚伦的声音变得很痛苦。)所以他离开了大学,带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去了沙漠,在那里,他可以平静地工作。
他继续做自己的研究,并认定每一个大脑都会产生独特的电场,就像指纹一样。(瑞秋觉得这一部分很无聊,但是亚伦坚持要讲。)他叫它“电思维”,电思维的形状是由思想和情感的习惯模式决定的。他假设,记录下一个人的电思维,就能捕捉到那个人的性格。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这位博士的妻子和漂亮的女儿开车出去。不幸的是,在一条蜿蜒崎岖的道路上,她们与一辆刹车失灵的卡车迎面相撞,当场身亡。(讲到这一部分,瑞秋紧紧抓住亚伦的手,被突如其来的厄运吓住了。)
虽然瑞秋的身体死了,但是一切都没有丢失。这位博士早在他的沙漠实验室里记录下了女儿大脑产生的电场。他一直在尝试用外部磁场将一个动物的电场导入另一个大脑。他从一家动物商店里买了一只小黑猩猩,然后用一种基于肾上腺素的混合递质来提升黑猩猩的脑神经处理速度,把他女儿的思维模式导入了这只小黑猩猩的大脑。他用自己的方式把女儿和小黑猩猩组合在一起,拯救了女儿。在黑猩猩的大脑里,只剩下瑞秋·雅各布斯。
这位博士给黑猩猩取名叫瑞秋,待她就像待自己的亲女儿一样。黑猩猩由于喉头限制,不能说话,于是他教她书写字。他们是好朋友,是最好的伙伴。
通常讲到这里,瑞秋就睡着了。但是没关系,她知道结局是什么。名叫亚伦·雅各布斯的博士和名叫瑞秋的猩猩后来过着幸福的生活。
瑞秋喜欢童话故事,喜欢美满的结局。她有着少女的思维,但同时有着小黑猩猩的善心。
有的时候,当瑞秋看着自己粗糙的棕色手指,她会觉得陌生,不对劲,好像长错了地方。她记得以前自己有一双白嫩纤细的手。记忆层层堆叠,就像沙丘上的沉积岩。
瑞秋记得一个金色头发、皮肤白皙、甜香水味的女人。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万圣节,那个女人(在这些记忆中,她是瑞秋的母亲)把瑞秋的指甲涂成大红色,因为瑞秋穿得像一个吉卜赛人,而吉卜赛人喜欢红色。瑞秋记得那个女人的手:在白皙的皮肤下面,隐藏着淡蓝色的血管,指甲修剪过,还涂着玫瑰色的指甲油。
但是瑞秋还记得另一个时间另一个样子的母亲。她的母亲黑黑的,长着毛,闻起来有熟透的水果的甜味。她和瑞秋住在一间满是黑猩猩的铁丝笼里,每当有人走进来,她都会把瑞秋抱在毛茸茸的胸脯上。瑞秋的母亲经常打扮瑞秋,细致地梳理她的毛,寻找她从未发现过的跳蚤。
记忆层叠,杂乱不堪,像杂志上随意剪下的图片,艳丽而又无意义的拼贴。瑞秋记得那些笼子:她的脚下有铁丝网,周围有恐惧的味道。一个穿着白色实验服的男人把她从毛茸茸的母亲的怀里抱了出来,用针扎了她一下。瑞秋听到她母亲在嚎叫,但是她无法逃离那个男人。
瑞秋记得在一次初中舞会上,她穿了一条新裙子:她站在体育馆的一个黑暗角落里,一连站了几个小时,假装在欣赏皱纸装饰品,因为她太害羞了,不敢在人群中寻找她的朋友。
她记得当她还是一只小猩猩的时候,她和其他五只猩猩一起挤在闷热的火车车厢里,被陌生的气味和声音吓坏了。
她还记得体育课:灰色的储物柜,难看的运动服里骨瘦如柴的双腿。老师让大家——包括没有运动天赋和害羞得要命的瑞秋——打垒球。瑞秋站在板上击球,害怕别人看她。“弱爆了。”接球手说。接球手是一个锋芒毕露的女孩,总是跑错队伍,而且身上总是有一股烟味。当瑞秋挥棒却没有打中球时,外野爆发出一阵嘲笑声。
瑞秋的回忆如飞舞在一枝黄和鼠尾草里的浅灰色飞蛾和蝴蝶一样,微妙又难以描述。少女时期的记忆没有停留,在落地的一瞬间便飞走了,留下感到孤独、被遗弃的瑞秋。
瑞秋把亚伦的尸体放在原地,合上了他的眼睛,并把被单拉过他的头顶。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她每天给花园浇水,然后摘一些蔬菜给兔子吃。她每天都会照顾老鼠和兔子,给它们送食物,给瓶子加满水。天气很凉爽,所以亚伦的身体没怎么发臭,不过到了周末,有一列蚂蚁从床上爬到了开着的窗户上。
在第一周结束的时候,在一个月夜,瑞秋决定放走所有的动物。先是兔子,她爬上梯子,从笼子上面拽出一只只温和的兔子。她把兔子挨个抱到后门,抱一会儿,抚摸它们柔软温暖的皮毛,然后放下,把它们推往生长在花园围栏边青草的方向。
老鼠更难办。她成功地把大老鼠笼从架子上弄了下来,但是笼子比她想象的要重。虽然她减缓了笼子跌落的速度,但它还是砸在地板上,老鼠在里面上蹿下跳。她推着笼子穿过油毡地板,滑过大厅,跨过门槛,到了后院。当她打开笼门时,老鼠就像爆米花一样涌了出来,在月光下白白的,四下逃窜。
有一次,在亚伦睡午觉的时候,瑞秋沿着土路向主公路走去。她没打算走很远。她只是想去看看高速公路的样子,也许就躲在邮箱的旁边,看着一辆辆汽车驶过。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而她稍纵即逝的不完整的记忆满足不了她的好奇心。
半途中,亚伦出现了,在他的旧吉普车上对她咆哮。“上车,”他冲她大喊,“快点!”瑞秋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生气。她蜷缩在吉普车那落满灰尘的乘客座位上,因为惹怒了亚伦而难过。亚伦一直不说话,直到他们回到牧场,他才苦涩而愤怒地低声说:
“你不会喜欢外面的,你不会喜欢的。那里满是卑鄙、狭隘、愚蠢的人,他们不会理解你。而且每一个他们不理解的人,他们都想伤害。他们讨厌不同于自己的人。如果他们知道你不同,他们就会惩罚你、伤害你。他们会把你关起来,永远不让你离开。”
他直直地看向前方,盯着肮脏的挡风玻璃。“瑞秋,这不像电视上演的节目,”他的语气柔和了一些,“这不像书里讲的故事。”
他看了她一眼,而她慌乱地比画说:“对不起。我很抱歉。”
“在那里我不能保护你,”他说,“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瑞秋与父亲双手相握。然后他后悔了,抚摸着她的头。“别再那样了,”他说,“永远别再那样。”
亚伦的恐惧会传染。瑞秋再也没有沿着尘土飞扬的路走,而且有的时候她会梦到那些想把她关进笼子的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