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陆衍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唤来芝麻糕,一头扎入药谷的浓雾中。
他在药田旁找到了逍遥子。
这位传闻中的怪医鹤发垂肩,庞眉稀疏,正蹲在田中,举着锤子加固为药草御寒的帐篷。
由于挥舞锤子需要发力,他消瘦的肩胛骨突兀的支棱在背后。
若无旁人提醒,任谁也看不出这位!老人是曾经颇负盛名的怪医。
“如你一般蛮横的人并不少,”逍遥子扬起锤子,敲敲打打,“甚至有人疯狂到甘愿奉出命来,但你可知,不顾一切闯进来的后果是什么?”
逍遥子敲击一阵埋在土里的木桩,似乎满意了,拍拍手站起来:“不医。”
陆衍紧抿着线条锋利的薄唇,冷冷与逍遥子对视,片刻后,伸手抚上腰间——
逍遥子见了他的动作,哈哈大笑:“老夫这把年纪了,活也活腻味了,你要砍便砍罢,不医就是不医!”
陆衍探上腰间,从灵囊里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这下,逍遥子终于生出点兴趣,撕开封口上的火漆,将薄薄的信纸抖开。
他的视线漫不经心扫了上去,看清所书的话后,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陆衍将对方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自己已经赌赢。
他望向靠在怀中的姜沉离,只见她安然阖着眼睛,睫毛因呼出的热气沾上水雾,更加乌黑分明起来。
她的灵囊里有一叠信纸,其中一张上记载着怪医逍遥子的生平事迹,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看不懂的符号。
“但这没有关系,”陆衍想,“只要按照记载,做出这封足以骗过他的信,便足够了。”
逍遥子双手捧着信,像捧着一别经年的梦,脸上的神色乍喜乍悲。
陆衍耐心等着,一炷香后,逍遥子收起信,提起方才的工具,与他擦身而过时留下一句:“进去吧。”
他随逍遥子进了药室,环视一周,将姜沉离轻轻安置在诊塌上。
“你倒是半点不客气。”
逍遥子盥去手垢,也走到塌边,“老夫何曾答应过要医她?”
陆衍将姜沉离落在塌沿的手捉起,也掩进斗篷:“我身上还有一封信。”
“……你!”
逍遥子怒目圆瞪,片刻后,泄气般苦笑一声,“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不简单。”
“所患何症?”
逍遥子展开一排长短粗细各异的银针。
“生魂散尽前,被我留下一缕。”
逍遥子的铺针的动作顿住了,似笑非笑道:“你这是拿老夫开涮?
生魂既然即将散进,定是受了重创,怎可能被随意留下?
你还是去阎王那儿抢人吧!”
他边说边摇头,伸手把上姜沉离的手腕。
“咦……”片刻后,逍遥子神色变得古怪起来,“这缕生魂,确实未散。”
他又凝神了一会:“实在古怪,她这缕生魂不散,不是因外力所致,竟像是自己不愿散去。”
陆衍沉默一会:“何时能醒。”
逍遥子收回手,失笑道:“恕老夫无能为力,不过既然这缕生魂选择留存下来,自然有它的道理,且去等罢。”
逍遥子走到窗前,望着暝暝天色,万重积云,轻叹一声:“她们不都是如此,将人心拨乱,又轻易离开。”
“她不是。”
听见身后的回答,逍遥子轻笑一声,暗叹年轻之人,果然脊骨铁铸,总能爱得一场轰烈。
“如此甚好,说不定来年春天,你们定情的花开后,她就回来了。”
……
他带着姜沉离回到盈灭宗时,漫长的冬天还未行至尽头。
他用灵力将院落的积雪尽数融尽,辟出了土地,将佛槿花的种子洒在里面,又用凝江随手将土壤翻覆几遍。
做完这些后,他用清凌凌的眸子审视一阵,取来三缸水,尽数浇了下去。
一个月后,面对毫无动静的花田,陆衍默默决定将浇水频率改为一日一次,数量提高到一日五缸。
这天,他如往常一般去后山瀑布取水,潺潺水声里,兀地添了走走停停的脚步声,听得出有些犹豫,不过最终还是走到了他身后。
察觉对方毫无威胁,陆衍没有回头,只懒洋洋靠在树干上等水缸接满。
“……陆师兄?”
他这才偏头瞥了一眼,宗内几乎人人惧他,很少有人敢主动跟他搭话。
陈子义远看时还有些迟疑,走近后才确认,这个瘦损颀长的身影真的是陆师兄。
不知为何,他觉得陆师兄,也同姜师姐一同沉睡着。
“你这是在做什么?”
陈子义打起精神,将难过的神色藏起来,他不能再给陆师兄添乱。
他瞪圆眼睛,一一看过五大口并排而立的水缸:“难道是什么我不懂的修炼功法?”
“……”陆衍盯着眼前的娃娃脸少年,想起此人似乎与她的关系很好,好到可以勾结搭背的地步。
他垂下眼睛,凉凉的光从对方手上一掠而过。
陈子义莫名感到一阵杀气袭来,顷刻后却消失无踪,快得像自己的幻觉,下一秒,便听见陆师兄答道:
“打水,浇花。”
“……”陈子义希望是自己听错了,用小指掏掏耳朵,“浇花?
!”
这回陆衍干脆点了点头,连怀疑人生的机会都没给他。
他扶起惊掉的下巴:“这么大几缸水——得浇多少花啊?”
“之前只浇一缸,”陆衍冷静道,“一直未发芽,便加到五缸。”
“……”
陈子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壮着胆子道,“不如我帮陆师兄看看?”
他也不知为何,答应了下来。
他带着陈子义来到花田边,只见对方翻出一粒泡烂了的种子,对着满地剑痕扶额道:“陆师兄,你这样是行不通的。”
对方举起种子,凑到他眼前:“种子需要泡发,还需用小刀去皮,才能发芽,这些已经都泡死了。”
他望着那颗毫无生机的种子,突然抬眼盯住了陈子义。
“教我。”
陈子义被陆衍吓得一激灵,愣愣道:“好。”
一年后,院中终于开满殷红的佛槿花。
他将姜沉离抱到院中,与她并排躺在盛放的花丛里,直至花香满衣。
后来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站在城楼上,仍穿着那身红裙,遥遥对着他笑,东风猎猎吹过,将她一头的乌发吹散。
那是他梦过很多次的模样。
“陆衍,等我。”
她软软地求他。
他想问,要等到何时?
院中的花已经开了。
可听见她的哀求,他的心却已经软了下来,最终只是应了一声:“好。”
……
再后来,暮春三月,行云浮光。
他等的人终于回来了。
(全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