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三等舱 3
手术失败了。
其实早有端倪,日渐颓败的神色、消瘦不堪的身子、医生的反复叮嘱……肝癌每年都会夺去十几万人的生命,也不例外地夺去了她的亲人。
“麻烦您,手术辛苦了,”宋韫予向医生鞠躬,神色疲惫而平静,“请问接下来我需要做什么?”
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早就过了医院的下班时间。医生劝慰几句后,让宋韫予回去休息一下,明天再来办理老人的死亡证明。
凌晨的道路空无一人,宋韫予拐进家中,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她望见隔壁B栋中盈盈亮着灯光,似乎还能听到吵闹与笑声。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之时,那亮光果然便消失了,B栋那边静悄悄的,无声无息,只有浓墨般的夜色笼罩。
也是,言里她们早就搬走了,B栋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房子都还没租出去,又怎么可能会有温暖的亮光,会有那些自己熟悉的声音?
不过是她恍神罢了。
房屋的摆设没有丝毫变化,门旁那一盏多肉小盆栽晃晃悠悠,土壤中升出些嫩芽来,不知道自己主人出门一趟,回来后已经是天翻地覆。
言里很喜欢这盆小多肉,每次来自己家都会在门口停留一会,时不时还给多肉浇点水。宋韫予最记得有一次她把水浇过头,惊慌失措地捧着多肉来找自己救命。
宋韫予想着这些小却温馨的回忆,心中终于暖起些许。她低着头,没有注意到自己唇角弯起,露出一个久违的、浅淡的笑容来。
她拿起小水壶来,轻轻倾泻给多肉浇了一点点水,推开房门,顺手将灯光打开,映的满室敞亮。
那些滞待的、停留的、还未褪去的气息,层层叠叠、细密交织,像是碎片一样散落在房间中的每个角落,又像是藤蔓般缠绕着骨骼,在血肉之间缓慢生长。
小朋友会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抱着个鸭绒枕头睡得面颊微红;会乖巧地坐在餐桌旁,期待地等自己端上饭菜;还会拿着支画笔,忧郁地问诺诺“你看看这副,还是像外星人吗?”
还有最最开始的那天,她躲在墙沿后面,一身黑漆漆的衣服,手臂上还缠着厚厚的石膏,见到自己就脸红,恨不得要找个地洞躲起来。
到处都是她的痕迹,她的气息。
躲不掉,藏不掉,那些记忆在这里生根发芽,无声无息地将她束缚于此。宋韫予在沙发上坐下,身子蜷缩起来,手臂环绕住自己的肩膀。
系着红绳的玉坠顺着衣角滑落,“哐当”一声掉落地面,观音像上豁痕狰狞,碎裂得看不出原先模样。
同学们一个接着一个地退班离开,言言离开,奶奶也走了,她曾经以为自己拥有很多,可转眼间却什么都不曾剩下。
阳光不再刺眼、不再炙热,阵阵蝉鸣在风中死去,灿烂的终将停歇,热烈后只余沉寂,夏天终究还是离开了这里,离开了她。
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段隽永而深刻的记忆,一个深藏于心的、不敢触碰的人。
“对不起,我……”
宋韫予哽咽着开口,脊骨轻轻颤抖着,毛毯顺着肩膀滑落,在身旁堆叠成归燕的栖所,封存起夏天的一切。
她沿着那条既定的路线踽踽前行,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孤零零的起点。
或许人类生而孤独。
不同于城镇中的烟雾笼罩,这边的夜空澄澈而干净,星星安静地闪着光,有温凉的风从窗沿刮进,吹拂起那张被白布遮盖着的画。
白布晃动着,被风带动着掉落地面,那副被宋韫予藏匿了许久的画,终于能够完整地显露出来。
天空湛蓝,青叶落下斑驳的影,小朋友趴在暖融融的阳光中,懒倦地半眯着眼,好像是睡着了。
她睫毛很长很密,呼吸时会轻轻颤动着,面颊枕在漆黑的袖子上,被压出些许红痕来,像是块融化的柔软奶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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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手搭上肩膀,关切地摇了摇她,言里猛地回过头来,五指吓得一颤,将手机哐当摔在了地上。
不知道什么东西磕到了屏幕,【天下最好的姐姐】的通话记录被中断,言里慌忙蹲下身来,摸索着拿回手机。
“不要,不要啊…”言里一遍遍打着电话,眼眶通红,“求你了,接电话吧,不要不理我……”
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都无人接听,言里终于绝望了,她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蜷缩在后场的角落中,抬手捂住面孔。
方才推她肩膀的是一位MotoPro的工作人员,被她方才激动的反应吓到了,等言里冷静之后,才稍微靠近些许。
“LiYan,你怎么会在这里?”金发小姐姐望着她,神色关切,“你还好吗,需不需要一些水?”
言里缩在角落里当蘑菇,一声不吭,肩膀不止颤抖着,金发小姐姐去端了一杯冰水过来,递到她面前:“喝一些吧。”
她说的是德语,言里朦朦胧胧地压根就听不懂,只知道有个人在靠近自己,还很是好心地递了一杯水过来。
就连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在关心她,姐姐却残忍地将她直接抛开,孤零零地扔在这大洋彼岸。
言里慢慢地抬起头来,眼眶通红,长睫也被水汽压弯。泪水不住打着转,她哑着声音开口:“姐姐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