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垓下楚歌鼓隆隆。云破空,血气浓。乌江一别,何人称英雄。掩卷百年弹指间:雨打风,无人共。
诸位看官,上面这词说的是谁?自不必小老儿画蛇添足,想十面埋伏楚歌响,乌江踏月夜。半生铁甲落尘,力拔山河须臾间。想当年火光已凉,琴弦断响,万般皆随风散去。一朝荣盛一朝衰,汉家宫阙早零落。一身酒气不过金戈铁马,千秋月落只是旌旗迎风展。今日小老儿再叹英雄奈何,不过孤舟依依飘摇过。最是不堪美人迟暮,人间怎奈白首同心。还是散在花影凉风中,方是不竭。
为何说这个?这便是春哥儿躺在床上思量的。
想当年不过懵懂幼年,与秦羽飞是邻里隔壁。秦羽飞长自个儿半月,自小便将他看做兄长。秦母虽是农妇,但家教森严,且又是寡居,更加谨慎。自家是唱乐出身,终属乐籍。秦母自小便不喜他,见儿子与他交好心中忿忿。时常教导秦羽飞用功上进,远离了这山村农田,方是光宗耀祖。诸位看官,秦母之想并无不妥,便是咱们自个儿为人父母,亦是盼望子孙结交佳友,务求通达成才。便是不能金榜题名,知书识礼亦是要务。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说的自是这个道理。古有孟母三迁,今有秦母劝学。眼见着儿子整日里与春哥儿往来,读书荒废不说,还学着调弄胭脂唱曲,甚至有握手相望调笑之举,怎不叫母亲心痛。痛定思痛,趁着儿子上学堂之时,这便不顾身份,亲自寻了春哥儿家去,一番言语亦不细表。时春哥儿家原是巡游各处,安于行走四方行踪不定,这几年不过是暂居于此,见邻家如此,便又迁居。然此番前行,春哥儿心中难舍难离。他与秦羽飞时虽不曾行过礼数,但已通人事。如今一别,谁知何年何月得见?
春哥儿翻过身去,枕着手臂想起那年秦羽飞曾笑言若是一朝高中,定要向皇上讨了旨意,准他娶自个儿进门。时指着门前柳树为誓,言柳绿之时当名动天下,便来找他。当年不知天高地厚,以为皇上便是最大的,有了圣旨便是救命金牌,谁能拆散他们。可谁又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还没等他们找到这圣旨,已是劳燕分飞。
记得辗转入福建途中,父亲染病不起,母亲悲伤过度,便也随他去了。一个家便散了,剩下春哥儿一个孤苦无依举目无亲,只得自卖到梨园中。万幸自小家学,不至丢人现眼。又经调教,这便登台唱曲,名动城乡。老板当他是活招牌,每日数场,不管他困累与否,不唱便打。可怜他幼小一人,直唱得嗓子倒了不能登台,老板便将他卖入火坑,逼他倚门卖笑。春哥儿无论如何亦是不从,任凭老鸨打骂刑囚。几度欲寻死,却又想着自个儿还有个念头,便是不知那村头的柳树绿了没有。这便咬牙做些杂役,忍气吞声,只盼着有朝一日能脱苦海。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自个儿长到如今,再也不知那人踪迹。多方打探,才知秦家早已搬离该村。那棵柳树亦在前年叫一阵天雷劈了。
春哥儿记得当日自个儿心痛如绞,吐出一口血来。救醒过来,只觉万念成空。遂舍了本家姓名,独独留了一个春字,人人便唤他做春哥儿了。自此一改往日脾气,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倚门迎送。那些欢客或是暴虐无情,或是需索无度。这里头儿日日血泪,夜夜难眠。但于他心中,已是再无波澜了。
直到京里来人要买相公,春哥儿也腻了当地,只想着那京里是繁华胜地,总留着那一丝半缕的牵挂。横竖是卖,卖到何处不是一样儿?这就随了阿盛入京,见着李栾,只觉着此人天性伶俐,虽是风流不羁,却是真性情。看着他与薛大官人调笑嬉闹,又是一派天真烂漫,便暗自羡慕,心内凄苦又怎说与人。待闻得有个叫秦羽飞的高中,直如青天霹雳,不知所措。
那日与街口相遇,分明秦羽飞认出他来,可自个儿现下是何等身份,怎能相认?故此推说不知,笑而不答。心却讪笑,不想自个儿能镇定若此。
但自此之后,总不免留意些朝中变化。栾哥儿有时也爱说这些,他便暗自留心,晓得秦羽飞入了刑部,现居于某处等等之类。但心里又笑话自个儿,莫不是还痴心妄想想去相认。
便是有时出门,在街上见过他几次。春哥儿都是躲在一旁,暗自留心。又叫了小厮暗地里观望,才发觉他时常在街上行走。似是寻找甚麽人,却又每每不得如愿。一脸怅然若失,神情郁郁。春哥儿几次都想上前相认,却又止了脚步,狠心转头。
昨日便是细雨绵绵,看着他独自立在雨中失魂落魄,浑身雨水滴下还茫然不觉。春哥儿只觉着心痛难言,终是忍不住上前搭话。谁知竟变成如此模样,真是难说是非。
春哥儿叹口气,转过身来抚着自个儿身体。这身子早已不堪,如今便当是还了少年一梦。梦醒繁花散,各自天涯。
如此一想,便又苦笑,咳嗽几声,勉强闭上眼睛,却总是秦羽飞他年与今朝,反反复复,难以成眠。正是:
行过万山缠碧水,水化雾去又逢山。山水相连望不尽,尽头复见水倚山。
春哥儿也不知为何,折腾好一阵,看着外头儿天渐渐大亮起来,终是睡不着撑着起了身。对着镜子看得一眼,便见里头儿眼下乌青的一圈儿,看着分外憔悴。不由叹口气,便坐在镜前垂首。
“这是怎麽了?”冬景恰巧过来望一眼,就见春哥儿虽是起来了,却是心不在焉的样儿。